百年智慧:季羡林的110个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北园高中

1926年秋,季羡林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在这里读了两年书。山大附设高中分文科和理科,文科校坐落在济南北园白鹤庄,又称“北园高中”。从此,他那十五六岁的青春年华,就同风景如画的白鹤庄紧密连在一起。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一股脑儿都向北流来。就连泰山北麓的泉水也通过黑虎泉、龙洞,汇入护城河,最终流向北园,一部分注入小清河,流向大海。因此,北园成了水乡泽国,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风乍起,吹皱一塘清水,无风时则如一片明镜,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千佛山的倒影。塘边绿柳成行,夏天杨柳绿叶葳蕤,铺天盖地,如烟如雾,即使不能“烟笼十里堤”,也把天地之间染成了绿色,自是风光旖旎,赏心悦目。

白鹤庄就在杨柳深处,是一个荷塘环绕的小村庄。虽然不见白鹤飞来,可确实是一个念书的绝妙的好地方。校址设在村中的一处大宅院,大到住了二三百学生也一点儿不显拥挤。当时学校共有六个班,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一年级四个班,季羡林在一班。这两年他一直担任班长,座位排在教室第一排左首第一个位子。

这是一所公立高中,教师待遇较好,师资队伍可谓极一时之选。

正谊中学校长鞠思敏应聘担任该校的教员,教伦理学课,课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鞠先生衣着朴素如故,威仪俨然如故,讲课慢条斯理,但是句句真诚动听。他这样一个人本身就是伦理的化身。1947年,季羡林回国后回到济南,去母校拜访鞠先生,他早已作古。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他在日寇占领期间,大义凛然,不畏威胁利诱,誓死不出任伪职,穷到每天只能用盐水泡煎饼果腹,终至贫病忧愤而死。鞠先生为中华民族留正气,为后世子孙树楷模,他的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了季羡林。

讲授历史和地理的祁蕴璞先生是山东教育界的名人。他原是第一师范的教员,后来到山东大学教书,在附中兼课。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堪称状元。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有点儿口吃。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成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这种做法不但在中学绝无仅有,即使在大学中也十分少见,其原因就在于他精通日文和英文。自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最积极最热情最及时地吸收欧美的新知识。而祁先生订有多种日文杂志,还随时购买日本新书,有时候他还把新书拿到课堂上给学生看,生怕手上沾的粉笔末弄脏了新书,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托着,从那细微的动作可见他对书籍的爱护。祁先生的言传身教也深深地影响了季羡林。祁先生还在课外举办世界新形势讲座,学生中愿意听者可以自由去听。他讲演时只有提纲,没有讲义,届时指定两个文笔比较好的学生作记录,然后整理成文,交给他改正,再油印成讲义,发给学生。季羡林是被指定的两个记录人之一。当时没有什么报纸,祁先生的讲演让学生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开阔了视野,增加了知识。

国文教员王昆玉是山东莱阳人,他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士,王先生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古文写作方面更为突出。他为文遵循桐城派义法,结构谨严,惜墨如金,逻辑性很强。王先生有自己的文集,是他手抄的,从来没有出版过。王先生上课,课本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讲之列,而重点则在文章义法上。《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顺序排列的,不知什么原因,王先生选讲的第一篇文章竟是比较晚出的明代袁宏道的《徐文长传》,讲完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在此之前,1924年,臧克家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读书时,曾向林兰女士主编的《徐文长的故事》投去三篇稿子,都被采用,可见徐文长其人其事引人注目。季羡林从小学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变。他驾轻就熟地写了一篇《书后》,不意竟获得了王先生的青睐,定为全班压卷之作,评语是“亦简劲,亦畅达”。季羡林当然很高兴,老师的夸奖激发起他的学习兴趣。于是,他又拿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和三苏的文集,认真研读,其中不少名篇他老年时仍能背诵如流。王先生把学生的作文簿批改完亲手发给每个人,把差的排在前面,好的放在后面。作文后面他都写上批语,有时候还会当面说上几句。季羡林的作文簿总是最后发下来。那时候高中学生全都住校。季羡林喜欢自然风光,春秋时节,吃过早饭以后到上课之前,他经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绿藻漂浮。晚间下课,他又走出校门在小溪旁徘徊流连,只见月明星稀,柳影洒地,草色离离,荷香四溢。他最喜欢看的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晚来到这里,把苇箔插在溪中,水能通过苇箔流动,可是螃蟹则过不去。农民点一盏马灯,放在岸边,螃蟹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就从芦苇丛中爬出来,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了。间或有大鱼游来,被苇箔挡住,游不过去,又不知回头,只在箔前跳动,这时农民站起身来,举起带网的长竿,想把鱼网住。但是,鱼大劲儿也大,它不会束“手”待捉,奋起抵抗,往往斗争很久,农民才能把它捉住。这是季羡林最爱看的一幕。王昆玉先生有时也来这里散步,他还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季羡林喜欢写抒情或写景的散文,这个作文题目正中下怀,他的“生活”积累足够,写起来得心应手,酣畅淋漓,又一次在全班夺魁。

教英文的刘先生个子矮矮的,是一中的教员,来这里兼课。他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水平非常棒,季羡林非常钦佩。由于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季羡林在班上英文成绩首屈一指。刘先生有一个特点,每当学生在课堂上提出问题,他自己先不回答,而是指定学生回答,指定的顺序按照英文水平高低排列。每个学生的水平在他心里都有一本账,他指定回答的学生当然要比提问的学生水平高。如果回答不了,他再依次向上指定学生,最后往往就要指定季羡林。一般问题季羡林都能够回答,如果实在回答不了,那就由刘先生亲自出马了。那时候,季羡林已经不满足于课堂上老师教授的那一点儿英文,他开始购买和阅读原版英文小说,并尝试着翻译。他节衣缩食,每年能从生活费里省出两三块大洋,就用这钱买英文书。买书是通过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办法很简便,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下书名,再加上三个英文字母COD(cash on delivery),日文叫作“代金引换”,意思就是书到了以后,拿着钱到邮局去取。在两年之内,他共买过两三次书。他接到丸善书店的回信,就像过年一般欢喜,立即约上一个要好的同学,午饭后沿着胶济铁路,步行走到十几里外的商埠,从邮政总局把书取回来。虽然不过是薄薄的一本,他内心却充满一种无可言状的幸福感。

那时候,季羡林开始学习第二门外语——德语。胶东半岛曾被德国强占,特别是青岛,当时有不少德国人。所以,当地知识分子中有很多人多多少少懂一些德语。北园高中开设德语选修课,季羡林对外语兴趣浓厚,于是就选修了这门课。

那是新旧交替时期,济南处于北洋军阀统治之下。军阀当局提倡读经,经学在当时是一门重要课程。教经学的先生是一位清朝遗老,可能得过什么功名。他在课堂上,张口就是“你们民国”如何如何,“我们大清国”如何如何,于是得了个“大清国”的诨号,真实姓名反被人忘记了。四书五经他都能背诵如流,据说还会倒背,所以上课从来不带课本。《诗》《书》《易》《礼》他也能讲一点儿,完全按照注疏讲。还有一位教诸子的先生姓王,北大毕业,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王先生读了很多书,很有学问,他曾写了篇长文《孔子的仁学》,把《论语》中讲到“仁”的地方全部搜集起来,加以综合分析,然后得出结论。此文曾印成讲义发给学生,季羡林的叔父读了以后,大为赞赏。经学、诸子这些功课,季羡林当时虽然不能全懂,但每堂课都不落下,为他日后研读国学打下了基础。由此可见,季羡林从小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经过长期的熏陶和积累,以至对国学经典烂熟于心,运用自如;他大学读的是外国文学专业,出国留学学习的是南亚、中亚的古文字。这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知识,成就了他非凡的学术本领。若干年后,他从欧洲回国,途经瑞士,一位历史学家请他将《论语》和《中庸》译成德语,这种难度很大的工作,他却驾轻就熟,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