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金国降表
绍兴十二年三月初七,临安城笼罩在罕见的倒春寒里。罗森摩挲着紫檀御案上的玉镇纸,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目光却穿过垂珠冕旒,死死盯着丹墀下那个深紫色的人影。
殿外飘着细雪,金国使臣完颜宗贤的貂裘上落满银屑。他保持着单膝触地的姿势已有一炷香时间,镶金狼首腰带硌得肋骨生疼。这个姿势在草原上是迎接可汗的最高礼节,但在大宋的垂拱殿,不过是臣子面圣的寻常仪态。
“宣——金国特使觐见!“
当张去病的通传声第七次回荡在殿宇间时,完颜宗贤终于抬起右腿,双膝重重砸在汉白玉地砖上。他身后十二名金国武士齐刷刷跪倒,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罗森的瞳孔微微收缩。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寒料峭,他躲在相州大营的草垛后,看着金兵铁蹄踏碎汴京的琼楼玉宇。那时完颜宗贤的祖父完颜宗翰,就是用这样的狼首腰带,勒死了不愿北狩的柔福帝姬。
“大金国使臣完颜宗贤,奉我主之命...“浓重的幽州口音突然卡住,完颜宗贤的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要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奉...奉大宋皇帝陛下诏,献...献降表于此。“
紫宸殿死寂如墓。鎏金鹤炉升起的龙脑香雾在御案前凝成诡异的形状,像极了五国城冬夜里父兄呵出的白气。罗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清楚地记得,十五岁那年在资善堂,太傅指着《禹贡九州图》说女真不过撮尔小邦时的傲然。
枢密使韩世忠突然轻咳一声,惊碎了满殿冰棱。老将军玄色朝服下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当年黄天荡血战,他的右臂就是被完颜宗贤的叔父砍断的。
完颜宗贤终于从怀中取出鎏金锦盒。盒盖上积雪未化,在北地奔驰三千里带来的寒气,此刻正丝丝缕缕渗入温暖如春的殿宇。当他膝行至御阶前三丈时,殿前司都指挥使杨沂中的剑鞘已悄然横在面前。
“按制,当行三跪九叩大礼。“杨沂中的声音比剑锋更冷。他永远记得建炎四年明州海战,金兵用火箭点燃粮船时,那些在火海中哭嚎的漕工。
完颜宗贤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狼尾冠的银铃发出细碎的悲鸣。第一叩,他想起会宁府外猎猎作响的九斿白纛;第二叩,燕京留守府檐角的风铎似乎又在耳边叮当;第三叩时,额间已有血珠沁出,混着融化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暗红的图腾。
当第九声闷响回荡在梁柱间,罗森突然起身。冕旒的玉藻剧烈晃动,在年轻帝王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接过锦盒的刹那,指尖触到盒底未化的冰碴——那是来自松花江的寒冰,曾经冻结过整个中原的骄傲。
“准奏。“罗森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中激起层层涟漪。他看见完颜宗贤的后颈暴起青筋,那个曾经在黄河岸边追击他三百里的金国小王爷,此刻正像受伤的孤狼般颤抖。
突然,殿外传来冰棱坠地的脆响。众人抬头望去,皇城飞檐下凝结月余的冰柱,竟在这春雪纷飞的正午,开始簌簌融化。
鎏金锦盒开启的刹那,翰林学士周麟之突然倒吸冷气。降表上蜿蜒的文字在龙涎香雾中泛着冷光——那既非汉字楷书,亦非模仿南朝笔意的女真大字,而是用掺了朱砂的狼血墨写就的原始女真文,每个字符都似张牙舞爪的狼头。
“放肆!“玉镇纸重重砸在御案上,罗森的怒吼惊得檐角冰凌齐颤。他指尖死死扣住锦盒边缘,那些扭曲的符号让他想起五国城地牢的墙壁——十二年前被囚禁的夜晚,兄长赵桓就是用石块在墙上刻下类似文字,最后被金兵削去了十指。
完颜宗贤的脊背突然绷直,这个细微的颤动让杨沂中剑鞘上的契丹纹饰闪过寒芒。金国特使的嗓音裹着松花江的冰碴:“此乃大金皇帝亲笔所书...“
“朕只认得天下共主之文字!“罗森猛地掀翻锦盒,羊皮卷轴滚落丹墀展开三丈,末尾的九尾狼徽印竟是用宋钦宗的私章蘸印。他眼前闪过靖康二年那个雪夜,金兵押着父兄在太庙前焚烧典籍,灰烬里飘散的正是这般鬼画符似的文字。
韩世忠的玄色袍袖无风自动,断臂处的金丝护腕发出铮鸣。老将军忽然抬脚踩住卷轴末端,女真文“永世称臣“的字样正扭曲成狼吻形状:“当年黄天荡,完颜宗弼的帅旗上也是这般腌臜符号。“
“取笔墨来!“罗森扯下腰间螭龙玉佩压在案头,那是柔福帝姬及笄时所赠。当周麟之颤抖着捧上澄心堂宣纸,帝王突然执笔蘸满朱砂,在女真降表原件上挥毫泼墨——每一道赤色笔划都精准覆盖原始文字,如同利剑贯穿狼喉。
垂拱殿响起帛裂之声。当重写的汉文降表被快马送往金国都城时,完颜宗贤盯着被朱砂改写的“岁贡“二字,突然发现那抹赤红竟与当年开封城头悬挂的宋帝血诏如出一辙。
这一刻,群臣明白大金已经成为历史,大宋已经走在大一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