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杂言七古归入七古原因新说
元明以来的诗体编排,往往有“七言古诗”或“七古”一目,其中所包含的诗歌,大抵就有本文前述之纯七古、近七古、杂言和骚体四类,这种约定俗成的做法,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如著名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七言古诗”一目下,就有纯七古,如李颀《送陈章甫》、王维《桃源行》、韩愈《山石》等,近七古,如高适《燕歌行》、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杂言七古,如元结《石鱼湖上醉歌》、杜甫《兵车行》等,骚体七古,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等。[8]至于,古人为何要将“杂言七古”[9]划入“七古”,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对此,葛晓音先生在《中古七言体式的转型——兼论“杂古”归入“七古”类的原因》一文中,曾试图给出答案,其中大意不外乎:五七言杂古乃杂言古诗的主流,与七古的亲缘关系最为突出……这就是“杂古”归入“七古”的基本原因。[10]此种论证逻辑,不免粗率。按正常的理解,中国古典诗歌不外乎五、七言两大宗,常见的诗体分类,如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等,就是以五、七言为准绳而加以细分的。因此,在两分法的大前提下,以上问题应该重点讨论的是,“杂言七古”为何不归入“五古”,而被划在了“七古”。这才是问题的关捩所在。
窃以为,就诗体本身而言,古人之所以把“杂言七古”就近划入“七古”,最根本的原因,无非以下两个。一是,七言位居众言之中,下可连接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上可沟通八言、九言、十言、十一言、十三言等,在诸言相会而成的各类杂言诗中,七言可用之处最多,五言实不能与之相比。这一点,只要统计和区分一下杂言诗[11]以“言”分类的各种体式,便可晓然。即不计五七言、三五七言等五言和七言均有参与的体式,而分别统计使用了五言,而无七言的杂言体式有几类,有多少数量,使用了七言,而无五言的杂言体式又有几类,有多少数量。无征不立,兹不妨以盛唐六位七古名家诗为例,稍事对比并举例。
先说李颀。李颀今存杂言诗共10首,其中除五七言和三五七言8首外,虽有1首使用五言,且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即三五言的《采莲》:
越溪女,越溪莲。齐菡萏,双婵娟。嬉游向何处,采摘且同船。浩唱发容与,清波生漪涟。时逢岛屿泊,几伴鸯鸳眠。襟袖既盈溢,馨香亦相传。薄暮归去来,苎罗生碧烟。
其中前四句为三言,后十句为五言,通篇为三五言诗。但是,也有2首只有七言,而无五言的三七言,如《郑樱桃歌》等,试看《绝缨歌》一首:
楚王宴客章华台,章华美人善歌舞。玉颜艳艳空相向,满堂目成不得语。红烛灭,芳酒阑,罗衣半醉春夜寒,绝缨解带一为欢。君王赦过不之罪,暗中珠翠鸣珊珊。宁爱贤,不爱色,青娥买死谁能识,果却一军全社稷。
其中第五、第六、第十一、第十二句为三言,其余均为七言句,通篇为三七言。
次说王维。王维今存杂言诗共10首,其中除五七言、三五七言、三五七九言三种8首外,虽有1首使用五言,且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即三五言的《赠裴迪》: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其中除首句为三言外,其余7句均为五言,通篇为三五言诗。但是,也有1首不存在五言的三七言,即《寄崇梵僧》一首:
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
其中前两句即为三言,后五句为七言,通篇为三七言。
次说高适。高适今存杂言诗共11首,其中除五七言、三五七言两种9首外,并无使用五言,而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但是,其中却有2首不存在五言的三七言,如《塞下曲》等,且看《咏马鞭》一首:
龙竹养根凡几年,工人截之为长鞭,一节一目皆天然。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驰千。
其中第四到第九句均为三言,其余五句则为七言,通篇为三七言诗。
次说李白。李白今存杂言共有91首,其中除五七言、三五七言、三五七九言、五六七八九言、三四五七言、三四五七八九言、三四五七八九十一言、三四五七九言、四五六七九十一言、三五七八九言、四五七言、五七十一言、五七九言、四五七九言、五七十言、三五七九十言、三五七九十三言等17种72首外,虽有1首使用了五言,且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即三五言的《君马黄》一首: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曜,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其中前两句为三言,后面十二句均为五言,通篇为三五言诗。但是,不存在五言,而使用了七言的杂言诗更多,而有7种18首之巨。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三七言,共有10首,如《长相思》《元丹丘歌》《扶风豪士歌》等,其次为三七九言,共有3首,如《襄阳歌》等。试看《代美人愁镜二首》(其二)一首:
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馀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其中倒数第三、第四两句为三言,首句为九言,其余七句,均一例为七言,通篇为三七九言诗。此外,七九言、三七十一言、六七言、七十一言和六七八九言,也各有1首,分别是《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烛照山水壁画歌》《飞龙引二首》(其二)《野田黄雀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鞠歌行》等。
再说杜甫。杜甫今存杂言诗共有21首,其中除五七言、三五七言、五六七言、五七九言、三五七九言、二五七八言等6种15首外,并无使用了五言,而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但其中却有使用了七言,而不存在五言的杂言诗5种6首。其中,七九言的,如《天育骠骑歌》一首: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骏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遂令大奴守天育,别养骥子怜神俊。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此诗首句和最后两句为九言,其余十七句则均为七言,通篇为七九言。此外,又有七十言的,如《徐卿二子歌》,二七九言的,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七十一言的,如《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三七言的,如《蚕谷行》等。
最后说岑参。岑参今存七言诗共16首,其中除五七言、三五七言等2种12首外,也无使用了五言,而不存在七言的杂言诗,反之,使用七言,而不存在五言的杂言诗则有1种4首,即三七言的《玉门关盖将军歌》《赠西岳山人李冈》等。试看《西亭子送李司马》一首:
高高亭子郡城西,直上千尺与云齐。盘崖缘壁试攀跻,群山向下飞鸟低。使君五马天半嘶,丝绳玉壶为君提。坐来一望无端倪,红花绿柳莺乱啼。千家万井连回谿,酒行未醉闻暮鸡,点笔操纸为君题。为君题,惜解携。草萋萋,没马蹄。[12]
其中除最后四句为三言外,其余均为七言句,通篇为三七言。
综上所述,杂言诗中,使用七言,而不存在五言的一类,并不稀见,有六家诗为证,共有9种33首。9种分别为三七言、六七言、七九言、三七九言、七十言、七十一言、二七九言、三七十一言、六七八九言。反观,使用五言,而不存在七言的一类,则仅有1种3首,1种即三五言。两相对照之下,杂言诗里七言居中调合,作用之明显,地位之显赫,可窥一斑。这就是古今为什么把“杂言七古”就近归为“七古”,而不划为“五古”的根本原因之一。
二是,就某一首具体的诗歌而言,七言在其中的占比,往往也居于诸言之冠,而非五言所能相提并论。这一点是就古今杂言诗(主要是杂言七古)的大势而言的,出现少数例外,无论是诗歌,如韩愈《琴操十首·别鹄操》等,还是诗人,如李商隐等,均是正常现象。为了对这一问题有一个充分的认识,以下拟对初、盛、中、晚唐的相关作品,作一个集中而全面的列举和分析。列举和分析,主要以五七言、三五七言两大类为主,并兼及同时具有五言和七言的其它杂言诗。四段中,初唐七古无甚名家,作品也均不多,故对表中所列诗人予以全部考察;盛唐以杜甫为代表;中唐以白居易为代表;晚唐杂言作品亦均无多,故也对表中所列十位诗人予以全部考察。
先说初唐。初唐段今存五七言、三五七言等同时具有五、七言的诗歌共20首。其中固然也有五言和七言句数一样多的诗歌,如宋之问《初宿淮口》、张说《送尹补阙元凯琴歌》。甚至还有以五言为主,而七言并不占优的诗歌,如上官仪《八咏应制二首》等,这样的诗,共有5首。试看乔知之《倡女行》一首:
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莫吹羌笛惊邻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
此诗为三五言,其中三言计有4句,五言计有10句,而七言则仅4句,从全诗来看,七言并无明显的优势。类似的例子,还有刘希夷《江南曲八首》(其六)《代秦女赠行人》等。
不过,以上两种情况显然并不是此段杂言诗创作的主流。真正的主流,乃是往往以七言为主导的杂言诗。这样的诗,共有13首,如骆宾王《帝京篇》一首,全诗共98句,其中三言仅2句,五言虽有32句,但七言更是它的两倍,而有64句之多;《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一首,全诗共64句,而五言仅2句,不过一陪衬而已,七言则高达62句。又如宋之问《龙门应制》一首,全诗共42句,其中五言亦不过4句,七言则有38句之巨;《桂州三月三日》一首,全诗共40句,五言的数量虽比前诗好些,而有8句,但和七言的32句相比,差距同样不小。此外,诸如乔知之《羸骏篇》、王勃《采莲曲》《临高台》等,无一不是七言的优势甚于五言者。
再说杜甫。杜甫今存五七言、三五七言等同时具有五、七言的杂言诗共15首。其中固然也有五言和七言句数一样多的诗歌,如《丈人山》,但是,余下的14首,并无一首为五言之句数多于七言者,而是一例为以七言为主的诗歌。如三五七言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全诗共有36句,其中三言仅2句,几可忽略不计,五言虽有12句,但七言更多,而有22句。又如五七言的《醉时歌》一首,全诗共有28句,其中五言仅寥寥4句,而七言则有24句之富。又如五六七言《逼仄行赠毕曜》一首,全诗共有26句,其中六言仅2句,五言与之同,而七言却有22句之多。又如五七九言的《李潮八分小篆歌》一首,全诗共有28句,其中九言仅1句,五言也不多,为4句,但七言则有23句之巨,几乎充盈于整首诗里。又如三五七九言的《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一首,全诗共有29句,而五言不过一点缀,仅有1句,三言、九言各有3句,而七言则有22句之侈。再看,篇幅不甚长的《戏作花卿歌》一首: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唯多身始轻。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
此诗为五七九言,其中五言和九言,仅各1句,亦不过一陪衬而已,其余10句则一例为七言。诸如此类,无一不是以七言为主,而间以三、五、九诸言等。
再说白居易。白居易今存五七言、三五七言等同时具有五、七言的杂言共28首。[13]其中固然也有五言和七言句数一样的诗歌,这样的诗,共有3首,如《除官赴阙留赠微之》《能无愧》等。甚至还有以五言为主,而七言并不占优的诗歌,这样的诗,共有6首,如《朱藤杖紫骢吟》《挽歌词》《啄木曲》等。但是,以七言为主导的诗歌,仍占有绝大多数,这样的诗,共有19首。如五七言《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一首,全诗共有34句,五言仅4句,而七言则高达30句。又如三五七言《送张山人归嵩阳》一首,全诗共有20句,其中三言仅1句,五言也仅2句,七言则有17句之巨。又如三五七九言《王夫子》一首,全诗共有22句,其中三言2句,九言1句,五言亦仅1句,而七言则有18句之多。又如三五七八十一言《秦吉了哀冤民也》一首,全诗共21句,其中八言、十一言各仅1句,三言3句,五言仅4句,而七言则有12句。再看《山鹧鸪》一首:
山鹧鸪,朝朝暮暮啼复啼,啼时露白风凄凄。黄茅冈头秋日晚,苦竹岭下寒月低。畬田有粟何不啄,石楠有枝何不栖。迢迢不缓复不急,楼上舟中声暗入。梦乡迁客展转卧,抱儿寡妇彷徨立。山鹧鸪,尔本此乡鸟,生不辞巢不别群,何苦声声啼到晓。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
此诗为三五七言,全诗共18句,其中三言仅3句,五言更少,仅2句,七言最多,共有13句。综上,足窥七言一种在白居易杂言诗里的作用和地位。
最后说晚唐。晚唐段,表中10位主要诗人今存五七言、三五七言等同时具有五、七言的杂言诗共28首。[14]其中固然也有五言和七言句数不相上下的诗歌,这样的诗,计有2首,如陆龟蒙《水国诗》等。甚至还有以五言为主,而七言并不占优的诗歌,这样的诗,计有7首,其中李商隐一人就占了3首,分别是《代赠》《海上谣》《景阳宫井双桐》。类似之作,还有杜牧《池州送孟迟先辈》、温庭筠《罩鱼歌》等。即使如此,以七言为主的杂言诗,仍是这一时期的主力军。这样的诗,共有19首。如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李商隐《李夫人三首》(其三)、温庭筠《春野行》等。试看温庭筠《苏小小歌》一首:
买莲莫破券,买酒莫解金。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吴宫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唐小江曲。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
此诗为五七言诗,其中五言仅2句,而七言共有6句,优势大于五言。以上所举数首,篇幅均不甚长,故七言即使有优势,与五言的差距亦不甚明显。试看以下几首,如陆龟蒙五七言《江湖散人歌》一首,全诗共78句,其中五言虽有20句,但是七言则高达58句之多。又如薛逢三五七言《镊白曲》一首,全诗共有36句,其中三言仅4句,五言更是仅2句,而七言则有30句之富。又如李咸用四五七九言《富贵曲》一首,全诗共28句,其中四言仅2句,五言与九言更是仅各1句,而七言则占据了全诗大部分的篇幅,而有24句。又如吴融三四五七八九十言《风雨吟》一首,全诗共有43句,其中八、九言仅各1句,三、四、十言仅各2句,五言亦仅3句,七言则有32句之富。其中悬殊,可以想见。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如薛逢《追昔行》、李咸用《送人》、吴融《太湖石歌》等。
通过以上的列举和分析,五、七言在杂言诗里的地位之一斑,已不难窥视。在考察的四段中,纵然有个别例子五言占比与七言持平,乃至五言占比胜于七言者,然而却非大势所趋。实际的情况是,大部分诗人的大部分杂言七古,无不以七言为主,而使七言鹤立于诸言之中,所谓“诸言”,当然也包括五言。这就是古今为什么将“杂言七古”就近划归“七古”,而不纳入“五古”的又一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