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近世简说
接下来简单讲讲近世,也就是宋元明清时代。
近世文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就是文学体裁大量增加。从汉到唐,基本上赋是第一位的,诗在其次,后来文学重心逐渐由赋转移到诗,诗、赋一直是主要的文学类型。但中唐以后,文学的体裁开始多元化,除了诗、赋仍在发展,古文、词、传奇小说等也兴盛起来。中唐到北宋的古文运动,促使散体古文快速发展;词的源头虽然有争议,但大概可以上溯到唐代,像白居易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就是很明显的词;传奇小说虽然前代也有,但真正发展、丰富起来是在中唐以后,近世以降取得更高的成就。
雅斯贝尔斯研究人类文明发展的规律,提出“轴心时代”的概念,指称公元前500年前后,即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同时出现在中国、希腊、印度等地区的文化突破现象,这一时代的文化为此后的时代确立了典型。我觉得描述中国文学的宏观发展,也可以借用“轴心时代”的概念:先秦是第一个轴心时代,《诗经》《楚辞》等作品开启了中国文学的传统。第二个轴心时代应是唐宋之际,这一时期诗歌、文章都迎来发展的高峰:在诗歌领域,宋人面对唐人的极高成就,不愿亦步亦趋,探索出平易的新风格;而在文章领域,从中唐到北宋的古文运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无论唐宋诗之争,还是关于古文运动的讨论,都标志着唐宋之际对于后世文学有典范的意义,是中国文学的第二个轴心时代,规定了此后文学发展的道路。
除了文类的多元化之外,俗文学的发展也是一个重要特征。俗文学大致从中唐开始发展,到宋代以后形成了基本的规范,能够与雅文学,即文士、文人、精英的文学分庭抗礼。从始自唐代的变文、说话,宋代兴起的话本,到明清时期的白话通俗小说,俗文学蔚为大观。文言小说可以追溯到魏晋志怪小说、唐传奇,但白话小说实际上源于口头的说书传统,与文言小说的面貌完全不同。南北朝时期,俗文学往往被雅文学吸收,比如大量民间乐府,就被文人吸纳入精英文学当中;但到唐宋以后,俗文学逐渐形成了强大的传统,精英文学不再可能完全、充分地吸收俗文学,这是中国后半期文学史非常重要的特点。
从社会地位来讲,后半期的作家不再是贵族身份,很多民间艺人,比如说书人,也加入了文学创作。再如元曲的情况,有些作者可能本身是有文化的,由于特殊的政治形势下落到民间,他们的生活环境、作品中表达的思想趣味,都和精英阶层完全不同。后半期的中国文学不再是单一的世界,而是具备前所未有的丰富性。
从思想感情来讲,俗文学表达的往往是中国世俗社会、日常平民生活的规范和价值观。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宣扬忠孝节义等价值观,都是世俗生活基本规范的演绎,而非作品自主生发出来的。再如《金瓶梅》,讲财、色等世俗欲望,以及对于欲望的限制,也是基于平民社会的普遍规范。《红楼梦》就完全不同,里面写“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又强调“情”的意义,这都是曹雪芹自己的创造。相比雅文学,俗文学表现的世俗规范和趣味,都是在民间的文化环境中发展成型的。
最后要提一下文学在近代的转型。现在很多人强调,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之间,有个自然的承接,这当然有道理,但我更愿意说,随着政治、文化形式的根本转变,以及西方文学经验的影响,中国文学传统在19世纪以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最简单的例子是,虽然中国古代已经有白话文学,但胡适提倡白话文学时,是拿西方做类比的,他说西方中世纪是用拉丁文写作,后来但丁、薄伽丘、彼特拉克等人改用各地方言写作,标志着近代文学的开启,因此中国人现在也应改用白话来写作。作为新文学的领袖,胡适眼中的白话文学,与中国传统的白话文学并不相同。稍早于他的章太炎也提倡通俗文学,但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的观念,在为邹容《革命军》写的序中,他提倡的通俗是要让“屠沽负贩之徒”也能读懂,让普通老百姓能够理解。而胡适的白话文学观念,则深受西方影响。
就文学活动的场域而言,早期有宫廷文学,后来拓展到民间,到近现代,又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传统中国的作家遵循“学而优则仕”的路径,但1905年科举制废除之后,读书做官的道路不复存在,文人安身立命的方式立刻发生变化。对古代作家而言,写作是业余的活动,除了冯梦龙等人靠编书来赚钱,大部分精英文人都有官职,主业并非文学。但近现代以来,写作逐渐成为谋生的手段,变成文人的职业,作家依靠版税、稿费等现代文学制度来维持生活。上海之所以成为一个文学中心,除了它的开放性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提供了丰富的出版机会、良好的物质条件,使作家能够依靠创作生存,这种情况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
再看文学类型的变化。中国古代的核心文类是诗、赋、文,但现代的核心文类变成了小说。前面我提到,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小说是地位最低的文类,但到了近现代,它从边缘走向了核心。过去的核心文类诗歌,则产生了很大变化,旧诗基本上瓦解了,新诗取而代之。虽然旧诗依然有人写,但变成一种离散的状态,局限于少数人、小范围的圈子之内。
此外,文学的流通方式也发生了巨变。在中国古代,诗作完成之后,大家酬唱、传阅,积累到一定数量后整理成诗集,以这种方式流通;到了近现代,杂志发表成为主要的流通渠道,文人面向众多陌生人创作。这也影响到文学的内容特点,比如古代的章回小说,基本上一回有万字左右,故事在关键处停止,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形成特殊的叙事节奏。但现代作家需要根据杂志社的要求,控制文章的字数和内容节奏,像连载小说,一期之内要完成一个完整的段落,才能符合杂志社和读者的期待,叙述方式直接受到发表制度的影响。
回到诗歌,我觉得有些白话诗人非常优秀,穆旦就是其中之一。穆旦生前地位不高,但这些年越来越受重视。他在西南联大的同学、研究英国文学的王佐良,评论他的诗——“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穆旦可能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顶尖的两三位诗人之一,但他的诗中却充满了对传统的背离。他曾赴美留学,在芝加哥大学读英国文学,对西方文学了解很深,晚年不能写诗之后,就开始做翻译,译著有拜伦的《唐璜》、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等。再如优秀诗人冯至,他最受称颂的十四行诗,也深受里尔克等德国诗学的影响。可见现代文学对于传统文学,实际上更多是反叛而非继承的关系。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这篇文章中,谈到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好的语言是从翻译家那里来的。他举的例子有穆旦翻译的《青铜骑士》、王道乾翻译的《情人》等,认为这些翻译家对他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的总和还要大。中国现代的文学语言是中国白话与欧化句式的综合,需要在不断操练中发展、完善,翻译家对此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将西方传统带到中国文学之中。20世纪前半期,重要的作家几乎没有一个不通外文、不做翻译,像郭沫若学德语不久,就开始翻译《浮士德》,译得非常好,鲁迅、巴金等也有了不起的译作。从翻译的重要性中也能看到,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汲取的是不同的养分,因而产生了很大的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