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昭宁遗梦

夏末的雨总是湿漉漉的，如同谢清韫衣襟上那抹洗不去的墨痕。她跪坐在西厢的青砖之上，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姐姐所要的《百子千孙图》。墨尖轻悬，一滴不慎坠落的墨迹，在孩童纯真的笑颜中蔓延成一道狰狞的污点。

“姑娘，饭时已到。”

老仆嗓音沙哑，将盛有半碗冷粥的漆盘推过门槛，粥水泛起微微的涟漪。谢清韫并未抬头，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块残缺的玉石——这是她生母临终前放入她襁褓之中的，玉的一角缺失，裂纹中渗出暗褐的血丝。几天前，嫡母王氏闯入这间潮湿的房间，用护甲紧紧掐住她的脖颈，夺走了那块玉，称之为“外室之污”。然而昨夜，她在祠堂窗下隐约看到王氏捧着那块玉，跪在祖先的牌位前，烛光映照下，裂纹仿佛有生命般蠕动。

忽然，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

“听闻太子酷爱品鉴画作，尤其是那幅《塞上雪》……”

“嘘！小心隔墙有耳！”

两个打扫的丫鬟窃窃私语，声音随着雨丝飘入屋内。谢清韫的笔尖微微一顿，宣纸上正描绘着一个抱鲤鱼的幼儿——她将鱼尾描绘得如同刀刃，隐匿在百子图中，竟似一把暗藏的匕首。

“哐当！”

门扉猛地被推开，谢明嫣的香气伴随着雨水的腥味一同涌进屋内。嫡姐的高跟鞋踏过地上未干的《墨竹图》，绢帛撕裂的声音如同一声低沉的叹息。

“好一个贞静娴雅的庶妹，原来私下里画出如此污秽之作！”谢明嫣挥开一幅画轴，满地散落的宣纸上展现的是一对交缠的男女，面容却一片空白。

谢清韫瞥见画角暗藏的纹路——那是她用米浆调制的隐墨，只有在热气中才会显现。三天前，谢明嫣要她绘制寿礼时，她便感觉到了陷阱的存在。

“长姐请慎言。”她俯身叩首，残玉硌得腕骨发痛，“画中无面，怎知不是邪恶之辈的诬陷？”

“好一张伶牙俐齿！”谢明嫣用指甲紧紧掐住她的下颌，俯身时，金步摇的流苏扫过她的眼角，“明日宗族长辈聚集，我倒要看看，是你那画鬼的双手先垮，还是你那短命母亲的牌位先被扔出祠堂！”

雨势愈发猛烈。

谢清韫目光紧盯着嫡姐裙摆上的朱砂——那是父亲书房密匣中印泥的痕迹。她突然想起了半月前无意中撞见的场景：王氏的贴身刘嬷嬷怀揣着一个青瓷瓶偷偷溜进谢明嫣的闺房，瓶口飘出的苦涩气息，与生母当年咳在帕上的血迹惊人地相似。

祠堂的松香让人眼眶干涩。

谢清韫跪在青砖之上，听着屏风后嫡母与族老的私语。铜漏声点点滴滴，与外面的雨声交织，在她背上凝结成冰冷的锥子。

“……此女天生反骨，留她不得。”

“可她若入宫，明嫣便无需……”

当第七滴铜漏落入鎏金蟾蜍口中时，谢清韫突然挺直了身体。

“清韫愿意代替长姐入宫。”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她盯着王氏发髻间晃动的残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是生母的遗物，还望母亲归还。”

烛光“噼啪”作响。王氏的指甲在她脖颈上划过：“你以为能威胁谢家？”

“不敢。”谢清韫展开袖中的画轴——正是那幅被撕裂的《墨竹图》。断裂之处已被她用金箔修补成竹节状，空白的人面添上了谢明嫣耳后的蝶形胎记，衣袂处描绘着嫡母最珍视的翡翠禁步。“清韫手艺笨拙，若将此画献给采选女官……”

“啪！”

一记耳光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王氏扯下残玉砸向她，玉缘割破掌心，血珠渗入裂纹的瞬间，竟泛起一丝蓝光。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仿佛祠堂的祖先牌位眨了一下眼。

当晚，西厢的漏雨愈发严重。

谢清韫抱膝坐在潮湿的蒲团上，残玉贴在胸口发热。窗缝中飘进半片焦黑的纸张——那是白天被焚烧的画灰，本应全黑的余烬，此刻却显露出朱砂写成的谶语：

“玉碎琅琊，鹤鸣九皋。”

拂晓时分，谢明嫣亲自为她梳妆。

“妹妹可知，太子最爱的便是画作？”嫡姐将残玉改制的簪子插入她的发髻，指尖有意扯下一缕发丝，“尤其是……美人泣血图。”

青帷马车驶过朱雀街时，谢清韫掀开帘子回望。谢府的飞檐上栖息着一只灰鹤，长鸣破空，怀中的残玉瞬间变得冰凉。突然听到车外一阵骚动，羽林卫的叱喝声中，一捧鲜血溅上了车帘。

“晦气！北狄的间谍竟然敢当街刺杀鸿胪寺少卿……”

车夫啐了一口，挥鞭疾驰。谢清韫紧握玉簪挑开车帘望去，只见那具穿着绯色官服的尸体腰间，挂着一半螭纹玉牌——与她袖中的残玉裂纹完美契合。

夜幕降临时，谢清韫踏着满地鹤影步入掖庭，当她的绣鞋碾过一片枯竹叶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姑娘的玉，能否让奴婢一观？”

她回头，面对着一双犹如猫眼的异瞳。名叫阿箬的宫女歪头轻笑，颈间的银链挂着半块残玉，月牙缺口与她的玉牌恰好拼合成完整的形状。

更漏声远远传来。

阿箬的指尖轻抚自己的玉牌，灯光明暗之间，谢清韫看到玉中的血丝正缓缓爬向对方——仿佛两条渴望鲜血的蛊虫，穿越二十年的光阴，终于寻到了彼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