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威利和我在肯辛顿宫[9]外面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微笑着和人握手。就像我们在竞选公职一样。成百上千只手不断地抚摸我们的脸,手指大多是湿润的。
怎么会是湿的?我想知道。眼泪,我意识到。
我不喜欢那一双双手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讨厌他们给我的那种感觉。歉疚感。为什么这些人都在哭,而我没有哭,也不曾哭。
我想哭,我试着哭,因为妈妈的生活太悲惨了,她觉得有必要消失,编造出这个巨大的“谜中谜”。但我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也许我把我们这个家族的道德观与民族精神——哭不是我们的选择,永远不是——学得太好了,理解得太深入了。
我记得周围那一堆堆的鲜花。记得我满心说不出的悲伤,但始终保持着礼貌。记得老太太们说:“哦,上帝,多么有礼貌,可怜的孩子!”记得我一遍又一遍地嘟囔着,“谢谢”,“谢谢你能来”,“谢谢你这么说”,“谢谢你在这里据守了好几天”。记得我曾安慰过几个瘫倒在地、悲痛欲绝的人,好像他们了解妈妈一样,但当时我也在想:你不了解。你表现得好像了解……但你不了解她。
其实……你不“了解”她。此时此刻。
在向人群致谢意之后,我们走进肯辛顿宫,穿过两扇黑色的大门,进入妈妈的套房,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入左边的一个房间。那里放着一口大棺材,深棕色,英国橡木的。棺木上覆盖着一面英国国旗——这是我记忆中的,还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面旗帜让我着迷。也许因为我喜欢孩子气的战争游戏。也许因为我早熟的爱国主义。也可能是因为这几天我听到太多关于国旗的传言,国旗,国旗……人们似乎都在谈论国旗。白金汉宫的旗帜没有降半旗,人们对此表示强烈的不满。他们不在乎王旗[10]从来不会降半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奶奶在家就高高飘扬,她不在家的时候就不再飘扬,就是这样。民众只关心官方的哀悼,对它的缺失感到愤怒。英国报纸点燃了民众的怒火,媒体深知自己在妈妈“消失”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想极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我记得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让我们看到你的关心》,把矛头对准了奶奶。
真可笑!白纸黑字出自同样的“恶魔”之手。他们非常“关心”妈妈,把她追进一个隧道,让她再也没有出来。
到目前为止,我无意中听到的这件事的“官方”版本是这样的:狗仔们在巴黎的街道上追赶妈妈,然后追进一个隧道,在那里妈妈乘坐的奔驰车撞上一堵墙或水泥柱子,她和她的朋友以及司机都死了。
站在覆盖着国旗的棺材前,我问自己:妈妈是爱国者吗?妈妈对英国到底有什么看法?有人问过她吗?
“我什么时候能亲自问问她?”
我不记得那一刻家人相互之间说了什么,对棺材说了什么。我不记得我和威利之间说过什么,但我记得周围的人说“两个孩子”看起来“吓坏了”。人们都懒得小声说话,好像我们都吓成了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了。
关于第二天的葬礼,人们争论不休。最新的方案是,棺材将由皇家礼炮队的马车拉着穿街而过,威利和我步行跟随。这对两个小男孩来说似乎要求太高了。几个成年人大吃一惊。妈妈的弟弟——查尔斯舅舅——大声抗议:你们不能让两个孩子走在母亲的棺材后面!这太野蛮了。
有人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让威利一个人走,毕竟他已经十五岁了。“就别让那个小的参与了”。放过“替补”吧。这个替代方案被呈报上去,然后收到了回复。
必须是两位王子一起走。大概是为了博人同情吧。
查尔斯舅舅勃然大怒。但我没有。我不想让威利独自一人经历这场苦行。如果角色互换,威利也绝不会希望我——确切地说,是允许我——独自一人经历这场磨难。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们就出发了。查尔斯舅舅在我右边,威利在他右边,后面跟着爷爷。我左边是爸爸。我一开始就注意到,爷爷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好像这只是又一次王室订婚典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凝视着前方。他们都是。但我一直低着头。威利也是。
我记得我当时感觉很麻木。我记得我攥紧了拳头。我记得我眼角的余光总能看到威利,并从他的身上汲取力量。我记得最清楚的则是耳边的响声——六匹汗淋淋的棕色骏马缰绳的叮当声、马蹄踩在路上的嘚嘚声,还有它们拖着的炮车车轮的吱吱声。(有人说,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迹,这似乎没错。因为妈妈虽然热爱和平,但经常像个士兵,无论在与狗仔还是与爸爸的争斗中。)我相信我余生都会记得那声响,因为那声音和周围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卡车,没有飞翔的鸟。没有人的声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二百万人排在道路两旁。唯一让我们意识到此刻正在穿越“人的峡谷”的,是不时听到的哀号声。
二十分钟后,队伍到达威斯敏斯特教堂。我们鱼贯而入,走过一排排长椅。葬礼以一连串的诵读和悼词开始,以艾尔顿·约翰[11]的表演达到高潮。他慢慢地、动作僵硬地站了起来,仿佛是埋在大教堂下面几个世纪的某个伟大的国王突然复活过来。他走到前面,坐在一架大钢琴前。他唱的《风中之烛》[12]尽人皆知,那是他为妈妈重新改编的版本。我不确定脑海里留下的音符是来自那一刻,还是来自后来看到的影像片段。也可能是反复出现的噩梦留下的痕迹。但不管怎么说,我清清楚楚记得那首歌进入高潮时,我的眼睛开始刺痛,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几乎。
葬礼快结束的时候,查尔斯舅舅来了,轮到他讲话的时候,他猛烈抨击了所有人——家人、国家、新闻界,就是因为他们跟踪,妈妈才被逼上不归路。你能感觉到大教堂以及教堂外面整个国家的人们都因他的抨击而退缩。真相伤人。随后,八名威尔士卫队士兵走上前,抬起巨大的铅衬棺材。棺材上覆盖着王旗,这是对王室礼仪的极大突破。(他们还屈服于压力,降了半旗。降的当然不是王旗,而是英国国旗——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妥协。)王旗是王室成员专用的,他们告知我,妈妈不再是王室成员了。降国旗,意味着她被原谅了吗?是奶奶原谅的?显然如此。但当灵柩被慢慢抬到外面,从后面装进一辆黑色灵车的时候,这些问题我都说不清,更不用说问其他人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灵车启动,平稳地驶过伦敦,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座“永恒之城”,人数是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人群的两倍。灵车经过白金汉宫,沿着公园路,驶向郊区,经过芬奇利路、亨顿路、布伦特十字立交桥、北环线、M1到15a路口,向北到哈里斯通,最后穿过查尔斯舅舅庄园前面的铁门。
到达奥尔索普[13]。
路上的情景威利和我大部分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们提前到达奥尔索普庄园。路上车速很快,不过事实证明没有必要那么匆匆忙忙。灵车不但绕了很长一段路,还因为人们往灵车上撒花,堵住了排风口,引擎过热,好几次司机不得不把车停靠在路边,让保镖下车清理排风口和挡风玻璃上的花。保镖是格雷厄姆,威利和我都很喜欢他,我们都叫他饼干,全麦饼干[14]。我和威利都觉得这场面太滑稽了。
灵车终于到达奥尔索普庄园,棺材又被移走,被抬着走过一座由工兵匆忙搭建而成的绿色铁桥,穿过小湖,来到一座小岛,放在一个平台上。威利和我走过那座桥,来到岛上。据报道,妈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十指之间放着一张我和威利的照片。这可能是仅有的真正爱过她的两个男人。当然是最爱她的那两个人。我们将永远在黑暗中对她微笑。当人们取下国旗,将棺材沉到洞底时,我终于崩溃,全身抽搐,下巴耷拉着,不由自主地双手捂脸呜咽起来。
我为违反了家族精神而羞愧,但再也忍不住了。
没关系,我安慰自己。没关系,周围没有摄像头。
此外,我之所以哭,不是因为相信妈妈在那个洞里,或者在棺材里。我安慰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
不,我只是为这个想法哭泣。
我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是一场让人难以忍受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