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叙事脉络
“蒙古太祖皇帝即位于斡难河”后面的夹注史文,系对此句的补充疏解,比较全面地记载了蒙古太祖成吉思汗即位前统一漠北的诸多事件。这是陈桱在《通鉴续编》中首次专门详细叙述蒙古之事。在记载成吉思汗事迹前,夹注首先以追述的口吻,提及蒙古人的祖先始于成吉思汗十世祖孛敦察儿之母阿阑豁阿:
初,天后阿兰寡居北漠,屡有光明照其腹,一乳三子。长曰孛完合荅吉,次曰孛合撒赤,季曰孛敦察儿。其后子孙蕃衍,不相统摄,各自为部,曰合荅吉,曰散肘,曰吉押,又谓之扎即剌氏。居于乌桓之北,与畏罗、乃蛮、九姓回鹘故城和林接壤,世奉贡于辽、金,而总隶于达旦。
以阿阑豁阿(“天后阿兰”)感光生子开启家族历史,无疑是为了强调成吉思汗家族有生以来的神圣与无上出身。“一乳三子”,遂繁衍出合荅吉、散肘与吉押(扎即剌氏)三部,他们“居于乌桓之北”,与蒙古人的祖先唐代蒙兀室韦的居地“望建河”一带大体吻合。故《通鉴续编》虽未明确指出合荅吉、散肘与吉押三部出自蒙古,但字里行间实已隐然可见。
上引文中,《通鉴续编》并未交代“蒙古太祖”出自孛敦察儿一支,下文对孛敦察儿至太祖之间蒙古统治家族的传承世系,几乎亦付诸阙如,而是直接转到了成吉思汗的父亲:
烈祖讳叶速垓,孛敦察儿之九世孙也。攻塔塔儿部,获其部长帖木真,还次于跌里温盘陀山而生子。烈祖因以帖木真讳之,是为太祖皇帝。
至此,我们才得知“蒙古太祖”源于孛敦察儿,但太祖之父的事迹亦仅此而已,其后的所有史文构成了夹注的主要内容,可谓太祖混一漠北草原的一部高度浓缩的简史。首先,提到了太祖与泰赤乌部的结怨与战争:
烈祖卒,太祖皇帝年幼。其部众多归于族人泰赤乌部。泰赤乌合七部人,凡三万,攻之。太祖皇帝与其母月伦太后率部人为十三翼,大战于荅阑班朱思之野。泰赤乌等败去,太祖皇帝因得少安。时泰赤乌部地广民众而无纪律,其下谋曰:“帖木真衣人以己衣,乘人以己马,真吾主也。”因悉归太祖皇帝,泰赤乌部遂微。既而,太祖皇帝为塔儿忽台所执,其部人梭鲁罕失剌密释太祖皇帝,且命子赤老温委质焉。
这段叙事存在两点可疑之处。其一,太祖“部众多归于族人泰赤乌部”,自然就会在十三翼之战中对阵人马众多、实力强劲的泰赤乌时明显处于劣势,故在情理上很难造成“泰赤乌等败去”之战局。其实,此战太祖遭到惨败,基本已得到绝大多数学者的赞同。其二,“太祖皇帝为塔儿忽台所执”云云,未指出塔儿忽台的族属,其实他正是泰赤乌部首领,这一点《通鉴续编》未交代清楚,然前一句既然已说泰赤乌部由于部众“悉归太祖皇帝”,“遂微”,那么“既而”太祖又为其首领“所执”,就很难符合常情了。稽诸《元朝秘史》可知,太祖被泰赤乌部所执,系其幼年时“部众多归于族人泰赤乌部”之后的事,《通鉴续编》恰恰以“既而”的承接性语词颠倒了事件的发生时序。[6]
接下来,《通鉴续编》夹注又记载了太祖与塔塔儿和月儿斤的战争:
未几,塔塔儿部叛金,太祖皇帝自斡难河帅众,会金师同灭之,以功授太祖皇帝为察兀秃鲁,犹中国之招讨使也。
太祖皇帝以克烈、乃蛮二部强盛,事之甚谨,乃蛮反侵掠之。太祖皇帝求援于月儿斤部,月儿斤杀其使。太祖皇帝怒,与战于朵(蛮)〔栾〕盘陀山,月儿斤大败。太祖皇帝还,居于塔剌速之野,诸部为克烈所败者多归焉。
太祖助金大败塔塔儿,《通鉴续编》并未给出明确的纪年,据汉文史料可知是承安元年(1196)之事。[7]太祖依附于克烈,有《元朝秘史》《史集》等文献为证,然对乃蛮“事之甚谨”,则仅见于《通鉴续编》。《元朝秘史》最早记载了成吉思汗时期漠北诸部的关系,第160节叙述札木合挑拨太祖与王汗的关系,有言:“帖木真安荅在前曾教使臣于乃蛮行往来有来。”王汗对此之反应是主动拔营弃太祖而去,说明对札木合之言颇为介意。此事亦见于《圣武亲征录》、《元史》卷一《太祖纪》与《史集》。当然,札木合所说的真伪有待进一步考证,但此言本身难免不让人怀疑太祖在依附于克烈部的同时,一度向强大的乃蛮部投诚示好,《通鉴续编》的说法殆渊源于此。对于兵强马壮的乃蛮,太祖无力单独应对,但复仇月儿斤则绰绰有余,大败月儿斤后,“诸部为克烈所败者多归焉”,个中原因,除了当时太祖本身的实力和威望外,还不容忽视的是以太祖为首的蒙古百姓虽然依附于克烈,但仍保持相当大的独立性,故在很大程度上可自由抉择归附的对象。
紧接于此,《通鉴续编》将叙事的重点转向太祖与克烈的关系上:
已而,克烈王可汗暴戮其族,王可汗之弟也力可哈剌不能堪,叛归乃蛮部,共立亦难赤为可汗,以兵败王可汗,尽取其众。王可汗出走,太祖皇帝以其与烈祖垓有好,自怯绿连河迎之。会于土兀(速)〔剌〕河,结为父子,因攻灭里乞、兀都夷二部,掠其赀财以给王可汗。
王可汗部众亦稍有归者,太祖皇帝遂与共攻乃蛮部盃禄可汗,战于黑辛八石,尽取其众。
王可汗渐强,因害太祖皇帝之得人,欲图太祖皇帝。太祖皇帝辞去,次于撒里川。而王可汗移居于土兀剌河,王可汗之子亦剌合等率众至,为乃蛮部所掠。王可汗复遣人告太祖皇帝攻乃蛮以报之。太祖皇帝即遣愽儿(木)〔朮〕、愽儿忽、木华黎、赤老温四人将兵赴之,遂尽夺其所掠归于王可汗。太祖皇帝复与母弟槊只合撒儿攻乃蛮,大败其众而还,乃蛮部因是衰弱。
太祖皇帝乃会王可汗于萨里川不鲁吉崖,复帅众攻泰赤乌部,大战于斡难河,泰赤乌部长亢(思)〔忽〕败走。
于是,弘吉剌等五部会盟,将攻太祖皇帝及王可汗。太祖皇帝迎战于盃亦剌川,大败之。而王可汗之弟扎阿绀孛等怨王可汗残忍,逃降乃蛮。
王可汗以众居于忽八海牙山,太祖皇帝居于彻彻儿山。
塔塔儿部与弘吉剌等七部亦怨槊只合撒儿侵掠,会于犍河,共立扎木(台)〔合〕部长为菊儿可汗,将攻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帅众与诸部战于海剌儿帖尼火鲁罕之野,败之,菊儿可汗遁去,弘吉剌部遂降于太祖皇帝。
自王汗为下所逐,太祖皇帝奉之五年而益勤。
上述引文中,《通鉴续编》以太祖与克烈的联盟为主线,先后述及二者合兵战败灭里乞、乃蛮、泰赤乌、弘吉剌等五部联盟、菊儿可汗联军等事,旁涉克烈内部兄弟阋墙、外部与太祖渐生嫌隙之事,最后做出总结:“自王汗为下所逐,太祖皇帝奉之五年而益勤。”从而使太祖对王汗的忠诚不渝、以德报怨溢于言表。在此,需要的指出的是:其一,兀都夷为篾儿乞的一大分支,[8]故《通鉴续编》“灭里乞、兀都夷二部”之说有误;其二,乃蛮的亦难赤可汗为盃禄可汗之父,至于克烈王汗为乃蛮所掠,太祖遣四杰救援,所与交锋的则是亦难赤另一子乃蛮的太阳可汗,[9]对此《通鉴续编》失载,很容易让人将其与乃蛮的其他两位可汗混淆在一起;其三,太祖大败菊儿可汗联军,是其与王汗并肩作战所取得的胜利,《通鉴续编》只字未提王汗,意在独尊太祖,但从最后一句“自王汗为下所逐,太祖皇帝奉之五年而益勤”,可推知当时王汗亦参与其中。
从以下泰和二年(1202)的阙亦坛之战起,《通鉴续编》关于太祖混一漠北的事迹开始有了明确的系年:
金泰和二年秋,乃蛮盃禄可汗率六部之众攻太祖皇帝及王可汗。太祖皇帝与战于(门)〔(阙)或〔阔〕〕亦坛之野,会大雪,乃蛮军溃而去。
冬,太祖皇帝居于阿不扎阙忒哥儿山,王可汗居于别里怯沙陀中。太祖皇帝求婚于王可汗,王可汗不许,由是太祖皇帝疏之。菊儿可汗闻之,往说王可汗之子亦剌哈,言:“太祖皇帝将行不利于王可汗。”亦剌哈信之,遂以兵焚太祖皇帝牧地。
如果说此前太祖对克烈王汗“奉之益勤”的话,那么泰和二年则是双方关系恶化的转折之年。是年,太祖与王汗虽大败乃蛮等联军,但随后太祖求婚王汗被拒一事,成为二者兵戎相见的导火索。《通鉴续编》在下文泰和三年的记事中,首先对此事的走向作了详细叙述:
泰和三年,王可汗与亦剌哈谋,遣使诈以定婚召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以为诚然而往,王可汗之牧马人乞失力与弟拔歹知其谋,以告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乃止,而帅众与王可汗战于合兰只之野。王可汗屡败,矢中亦剌哈之颊,乃敛兵。
太祖皇帝次于斡儿弩兀,有骑四千六百,因循哈勒合河而进。至董哥泽,遣阿儿海致言于王可汗,曰:“昔汝菊律可汗谓汝夺其兄忽儿扎忽思盃禄可汗之位,而肆杀戮于昆弟,故逼汝于哈剌温之隘。汝穷迫无计,以百骑来依我先人。我先人偕汝以雪耻,备历险阻,以破其国,菊律可汗仅以身免,走死河西。我先人尽以其土地人民归汝,结为按荅,故我事汝如父。嗣尔,汝有穷厄,我尽心以救恤,使汝得至于今。我何负于汝而欲加害于我哉!”
王可汗大惭,欲止。亦(哈剌)〔剌哈〕不肯,曰:“彼能胜我,听取我国。若我胜彼,当亦取其国耳。”因进兵。
太祖皇帝与木华黎、愽儿朮、愽儿忽、赤老温饮水于班朮河,誓必报其仇。遂大会属部于斡难河源,而进击王可汗于彻彻儿运都山,大败之。王可汗与亦剌哈以数骑逸至捏群兀孙河。乃蛮部人执王可汗,杀之。亦剌哈奔西夏,亦为人所杀。克烈遂亡。
太祖皇帝以乞失力、拔歹有功,命为千户,赐号“荅剌罕”。因大猎于帖麦垓川,宣布号令而还。
太祖经过与王汗战争、遣使、再战这三大阶段,最终灭掉了在草原上称雄一时的克烈。其中,太祖的“四杰”木华黎、博儿朮、博儿忽、赤老温,亦参与了著名的班朮河盟誓,但仅见于《通鉴续编》。《通鉴续编》中太祖“以乞失力、拔歹有功,命为千户”的说法,可为《元朝秘史》中一带而过的蒙古在“癸亥(1203)、甲子(1204)年间的千户百户建制”,[10]提供另一直接力证。至于赐乞失力、拔歹“荅剌罕”之号,则并非泰和三年之事,而是泰和六年(1206)太祖建立统一的漠北政权后大封功臣时所为。[11]
克烈王汗既已灭亡,漠北草原唯一与太祖争雄的就只剩下乃蛮了。《通鉴续编》下文云:
乃蛮太阳可汗遣月忽难,告于王孤部长阿剌忽思曰:“近闻东西有称王者,日月在天,了然可知,世岂有二主哉!君能益吾右翼,夺其弧矢乎?”阿剌忽思遣人,以其言告于太祖皇帝,具以所部附之。
泰和四年春,太祖皇帝大会属部于帖木垓川,谋攻乃蛮,以虎别来、哲别二人为前锋,与乃蛮太阳可汗、灭儿乞部长脱脱、克烈部长扎阿绀孛、斡亦剌部长忽都花别吉并扎木合、朵儿班、塔塔儿、哈塔斤、散只兀(立)〔五?〕部战于按台。太阳可汗败死,诸部悉溃,太祖皇帝益以盛强。
乃蛮太阳汗称雄于蒙古草原西部,他在政治上并未统一草原,而是安于东部以克烈为首的诸部并立的现状。太祖灭克烈王汗后统一蒙古草原东部,从而在漠北地区形成了东西“二主”对峙的军政格局。乃蛮权贵一直视蒙古人为“歹气息,衣服黑暗”的百姓,[12]因此无法容忍成吉思汗的骤然崛兴,故太阳汗有了上述之言。《通鉴续编》所记按台山之战中的“散只兀立”部,即撒勒只兀惕,又有珊竹、散竹歹台、散只兀、珊竹带、散朮台等不同异写。[13]然“散只兀立”最后一个音节的“立”与撒勒只兀惕()无法勘同,故颇疑“立”为“五”之形讹,“散只兀”与其前的“扎木合、朵儿班、塔塔儿、哈塔斤”恰为五部。此战太阳汗不但纠集了东部败于太祖的草原诸部,而且还联合了叶尼塞河上游一带的林木中百姓斡亦剌,不难想见他本人在漠北地区所享有的权威与影响。
以乃蛮为首的漠北诸部联盟兵败按台山,直接导致太阳汗之死,基本也宣告太祖对漠北草原的统一初步完成,故《通鉴续编》下文首先将叙事的内容转向草原之外的“攻西夏”,但又马上回归漠北着重记载了太祖建国之事:
泰和五年,遂攻西夏,破力吉里寨及落思城,大掠而还。至是,大会诸部长于斡难河之源,建九斿白旗,自号为“成吉思可汗”。
按照《通鉴续编》的叙事语境,“至是”即“泰和五年”,不确。太祖大会诸部建国,实际上在泰和六年(1206),颇疑“至是”前有阙文。至于“成吉思可汗”之称,亦非太祖自号,而是他称。[14]
最后,《通鉴续编》夹注对蒙金关系略加追溯:
先是,金主遣卫王允济往靖州,受太祖皇帝之贡。允济奇太祖皇帝状貌,归言于金主,请以事除之,金主不许。太祖皇帝闻而憾之。
指出蒙金关系的恶化实出有因,从而为下文以蒙金关系作为蒙古史事的一大叙述主线埋下了伏笔。
综上所述,《通鉴续编》“蒙古太祖皇帝即位于斡难河”后的夹注史文,根据叙事的时间节点,主要以“泰和二年”为限,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半部分叙事始于太祖十世祖孛敦察儿之母阿阑豁阿,迄至帖尼火鲁罕之战。纪事并无明确系年,用“既而”“未几”“已而”“于是”等宽泛的承接性语词,对事件发生的时间予以定位。当然,个别时间像太祖助金征伐塔塔儿,仍可据其他史料判断其发生的具体年代。不过,这一部分总体上纪年的模糊性不可避免地导致个别事件被置于错误的时间序列中,如太祖为塔儿忽台所执之事;此外,对一些人物和部族的交代、认识,也存在模糊与谬误之处,如并未明确记载塔儿忽台为泰赤乌部首领,误灭里乞、兀都夷为二部。后半部分始于泰和二年阙亦坛之战,终于泰和六年太祖称“成吉思可汗”,但最后对蒙金交恶之事的系年并没有予以交代。如果《通鉴续编》前一部分重在叙述太祖与泰赤乌等蒙古诸部的纷争,那么后一部分则主要记载太祖与克烈和乃蛮的关系。总体来看,《通鉴续编》在纪事上虽有个别瑕疵,但却无法掩盖其中的史料价值以及由此产生的问题意识。对此,下节即予以重点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