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章 马车与牛车
台城外,御道上,形色不同的马车朝着司马门并排驰进着。
端坐于华盖下的列班大臣们,有者,掀开绸帘,心平气和地攀谈着什么,可以是政务,可以是私事,也可以是趣事。
也有者,针锋相对。不乏争执不下者,将脖颈伸出帘外,吵得耳根通红,吐沫横飞。
年莫四十的廷尉卿谢嘏端坐于华盖下,车毂上插着的廷尉寺幡迎风招展。
他轻轻勾起车厢内半边绸帘,手中盘着两个棕色核桃,眯着眼缝,哼着小调悠哉悠哉。
每每有从帘边经过者,都会掀开绸帘,朝着他作揖,并恭敬地道一声:“谢秋卿。”
谢嘏对于十二班列之前的列班朝臣,索性不回揖礼,仅以颔首回之,甚至眼皮都懒得抬动。
他靠着陈郡谢氏的门荫,一路官运亨通,不到四十便跻身十二卿,是为秋卿。
秋卿位列十一班,按礼制,在十二班列之后,遇到同班列以上的朝臣,理当主动作揖行礼。
可他却高傲的道了声‘不‘。
在这江南,谁让他陈郡谢氏是仅次于琅琊王氏的士族大宗呢?
谁让家父——谢举不仅是陈郡谢氏族长,还是当朝尚书令呢?
今年以来,其父身体虽多有抱恙,但梁帝恩泽有加,准其父居府办公,不必参与朝会。
因此,谢嘏有高傲的资本。
“谢秋卿,令尊近来可好?”
谢嘏哼曲间,耳畔传来一声问候,声音沧桑却有劲道。他慌忙睁眼去瞧,与他并行着的,竟是张缵的车驾。
谢嘏恭敬行了一礼,这位可是位列十五班,仅次于家父十六班列的驸马都尉、尚书左仆射张缵,自家父抱恙而来,尚书都省的政务基本由左右仆射分担。
自然要恭敬对待了。
“劳张驸马挂心,家父就是腿脚不方便,余的都好。”
张缵颔首,话锋一转,“听说王冲王尚书家大郎惨死于闹市,谢秋卿可知此事?”
谢嘏闻言,眼球咕噜一转。对于此案,昨日午后,廷尉左监羊鷟就已经详实上报于他。
此事牵扯颇深,谢嘏一时也难以抉择,毕竟真凶疑为岳阳王,牵扯到皇亲贵胄,不好立案调查。
他晚间也询问过父亲谢举,父亲的意思是,既牵扯到高门士族,又牵扯到岳阳王,疑与东宫有关联,此事水太深。
言下之意,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实在不行,就让老皇帝自个拿主意。
谢嘏深谙此道,于是今早出衙署,马车由后门出行。前门士族群情激愤,他自然不好露面,只是让廷尉左监羊鷟去应付一二。
“如此大案,身为主官,自然知晓。”
张缵闻言,沉声质问起来,“既然知晓,为何不立案审查呢?吾可听闻,士族郎君们个个群情激愤,都开始围堵廷尉寺了,这成何体统?”
谢嘏哑然,他可知道,眼前这位尚书左仆射,与东宫的关系可不一般。想踩着他借刀杀人?门都没有。
“此事,牵扯皇亲贵胄,自不可鲁莽行事,当禀明陛下,再做定夺。”谢嘏不卑不亢,这个锅他可不背。
“若士族群情难抚,恐怕坏了大梁根基,还望谢秋卿好自为之。”
张缵言毕,车驾速度加快,远远将谢嘏车驾甩在了后边。
谢嘏嘴角抽了抽,我好自为之?立了,得罪岳阳王府,不立得罪士族,还是老皇帝自个拿主意罢!
熙熙攘攘的马车陆续穿过宣阳门,再有一道宫门,就到寄放车驾的司马门了。
有这么一辆车驾,行于车流末端,细看之下,显得格格不入,竟是一辆牛车。
张綰的牛车走得慢,早早就侯在御道边,慢悠悠走着。一方面,经济窘迫,确实置办不起马车。一方面,也可以紧盯过往列班朝臣的车驾,可观其仪表,若有不整者,随时准备到御前参上一本。
就在张綰目不转睛盯着车流时,一匹快马却拦在跟前。他白眉一拧,心想,谁这么不懂事,还不速速给老夫让开。抬眼,却看到一个俊俏郎君。
这不是那夜,与他同乘一马的岳阳王侍卫陈旻么?怎拦驾来了?
疑惑之际,开口问道:“你不是岳阳王府的侍卫陈旻么?拦老夫车驾是有事?”
陈旻翻身下马,点了点头,将一封信笺递了上去,“王爷说,朝会他去不得了,希望张御史能帮个小忙,按信中王爷所言行事。”
张綰白眉舒缓,接过了信笺,陈旻则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若是别人如此这般,张綰恐怕就要高举笏板,破口大骂了,还要扬言到御前参上一本。
可这是岳阳王的信笺,他不觉得以岳阳王纯良秉性,会行不法之事。
于是,张綰回到车驾中,摊开信纸。
信纸:
致范阳张公,御史大夫绾。
近日,户部右藏令,五兵尚书之子王茂畴,遇害于玉春楼画舫中。小人构陷下,孤成最大嫌疑之人,理当配合廷尉寺审查,故无法列班朝会。望张御史能率先弹劾,迫使廷尉卿立案审查,如此才反客为主。
岳阳王萧詧。
张綰瞳仁抖动,满脑子的问号。
什么情况?
王茂畴被害一事,如今于建康已传得沸沸扬扬。张綰多少听过一些传言,可说岳阳王是元凶,那是万万不信的。
那夜他与岳阳王,为了还石中子一门一个清白,左右奔波半宿,怎么可能是真凶!
不过,命案经过也才两日不到,建康已然沸沸扬扬,莫不是有人故意扇动?
东宫与岳阳王府向来不合,难不成……
张綰枯黄的指节摩挲着窗沿。
若是东宫所为,构陷的岳阳王,待会朝会东宫门下必然群起而攻之。以士族群情共愤裹挟陛下,迫使廷尉卿立案,局时岳阳王反而不好辩驳与澄清。
若是按信中行事,岳阳王缺班朝会,自投在廷尉寺中,摆出积极配合审查的态度。再由自己率先当面提出弹劾,打乱东宫的计划与节奏,或者,能拿回主动权。
于此,张綰眼神逐渐坚毅起来,一个年轻有为的亲王被构陷,自不能坐视不管。
况且,他还欠岳阳王一个人情。
可若拿不出有力证据反击构陷者,恐怕再主动,也无济于事。
岳阳王,你该如何应对?
可别让老夫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