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罚跪
红缨耷拉着脑袋披衣守在树下,自她进府跟了女郎,便时时感到自己项上这颗头无时无刻不在打飘,它堪比雨中浮萍,左摇右摆,不知何时就会搬了家,命悬一线原来是此种滋味,还不如咔嚓一刀来个痛快。正在思索间她忽闻树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红缨急忙擦掉眼泪,爬起来小声问道:“女郎,是你否?”
“是我!”程旋羽大步赳赳坐到榻上,端起茶盏咕嘟嘟饮了干净。
红缨见她瞪视前方,一脸怒容,大气也不敢喘,在程旋羽饮完三盏茶后终于按捺不住,探头过来好奇问道:“女郎,你是否到了世子府啊?”
“到了!”
“那你是否报了昨日之仇?”
此一夜发生的种种情景再次重现眼前,原来被人曲解误会竟是如此愤懑,像极胸中堵满浸湿凉水的棉花,沉甸甸,冷浸浸,程旋羽懊恼愤慨的踢掉丝履,以被覆面,横躺榻中,气恼道:“睡!”
翌日清晨,程旋羽练完枪去给阿母请安,她穿过游廊进到后院,在甬道上便远远瞧见阿母身旁的碧玺姑姑正在二楼晾晒药草,仰首亲昵的唤道:“碧玺姑姑,阿母可起身了?”
碧玺整个人倒吊在二楼窗棱之上,她小心将药草分类相隔,仔细铺陈在簸箕之中,一个鹞子翻身落至院中,不疾不徐的拍了拍身上的裙裾,笑答:“夫人正在厅堂捣药,今日不用进学,女郎为何不再睡一会?”
程旋羽三两步跨入廊下,恭敬的对着厅堂行礼道:“阿母教诲阿羽,晨光宝贵,过时不待,阿羽可不敢贪睡,特来给阿母请安,侍奉茶水。”
碧玺听言,骤至廊下,笑道:“夫人身旁有我,可劳不到女郎,女郎平日进学辛劳,还是多睡一会养精蓄锐的好。”
“阿碧,你可勿要被这胡猕诓骗,她何时如此乖觉了?”只见这三层八角的素语楼中走出一人,她未施粉黛亦未配钗环,身着一袭草白麻纱长袍,淡雅如菊,她伸手轻点程旋羽的额,“她呀,定是有所图才来我这素语楼的。”
“阿母!”程旋羽嘟起嘴十分不满,“您怎将阿羽讲得如此顽劣?”
“不顽劣吗?”
程旋羽点头如捣蒜,吐舌一笑:“阿羽不顽劣,顶多算是顽皮。”
“你这小嘴能言善道,无理也要编出三分!”
程旋羽嘻嘻一笑,拉着黄莺衣袖,央求道:“阿母,您把那本《扁医针数》给阿羽研习一下,好不好?”
黄莺一怔,不免与碧玺对望一眼,心道这日头莫非从西边出来了?平素叫她默个穴位图都要比登天还难,今日倒是稀奇,竟破天荒的来借医书?
黄莺狐疑的问道:“我家阿羽忽的如此发奋图强,倒叫阿母不适应,讲吧,你又闯了何祸?”
“阿母!”程旋羽不快,嘟着嘴,“阿羽长大了,不再胡闹了!”
“如此?”黄莺将手中笸箩交给程旋羽,走至院中石凳坐下,瞧着她笑问:“那昨夜辰时你去了何处?”
程旋羽闻言怔住,她急忙看向身侧红缨,眉眼舞动,心道昨夜阿母有来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红缨则是一脸无辜,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向程旋羽挤眉弄眼表示昨夜并无人来访亦无异常,她着实冤枉!
黄莺看她主仆二人眉眼官司打的热闹,不免忆起自己年少时的趣事,强忍笑意,肃声道:“阿羽,勿要看她,阿母在问你,昨夜辰时已宵禁,你去了何处?”
程旋羽此时一颗心已转了千种心思,宵禁外出滋事体大,自然不能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她一双眸子灵动的左转右转,将笸箩放在石桌上,蹦跳着绕到黄莺背后,一边按肩一边笑嘻嘻道:“我在树上观星并未外出,许是树冠茂密,未被人看到。”语毕,程旋羽恐阿母不信,歪头侧颜,信誓旦旦道:“阿羽所言非虚,阿母不信大可唤小白前来盘问。”
“你怎么不将你院中的大黄唤来叫我盘问?”
程旋羽垂下眼皮,嘟囔道:“阿母,大黄它是只狗不会讲话,再者它也并未时刻伴我左右啊。”
“你还知道它不会讲话?”
程旋羽此刻才知阿母话中意思,听了难免有些气恼,申诉道:“阿母,小白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想讲话,早晚有一天我会医好他的!”讲到此处,她紧接着道:“故此,我才要借《扁医针数》一观,看看针砭之术是否可医好白宇!”
“阿羽,学行针可不是玩闹,人要勤勉,心要稳,手需准,”黄莺温柔的看着她,笑笑道:“阿羽符合哪一条?”
“阿母……”
黄莺心中对程旋羽是颇为无奈的,她生了两个儿郎均是自持有度,反倒是这个小女郎三天两头叫人伤神,本想用医术磨其性子,但这丫头性情任意,感兴趣的学个透,不感兴趣左耳进右耳出,实在恼人。
“阿母,”程旋羽举三指与额同齐,信誓旦旦讲:“阿羽起誓,此次定头悬梁锥刺股,好好研习。”
“如若能信你的嘴,厨院的小花猪都能浇水!”黄莺瞥她一眼,“你还是老老实实告知阿母,昨夜辰时你到底去了何处?”
“阿母!真的是树冠茂密,仅此而已!”
黄莺端盏饮茶,眼中含笑,复问:“树冠茂密?”
“对,极为茂密。”程旋羽点头如小鸡啄米,言之凿凿:“茂密!”
“那好,阿碧,唤人来砍掉,省的日后招了蛀虫,届时麻烦。”
“阿母!”程旋羽不料阿母会有此举,她见碧玺姑姑已开始唤人,急的双颊通红,摇着阿母的手臂央求道:“阿母,阿羽不允嘛!那栾树是阿父为我所栽,阿羽不允!阿羽不允嘛!”
“你阿父要是在府,知晓你昨夜宵禁攀树而出,就不是砍树这么简单了。”
程旋羽此刻心中已知瞒是瞒不住了,只好乖乖低头认错,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出,黄莺闻言心间惊怕似浪头袭来,一浪高过一浪,她不待程旋羽讲完,沉目打断,厉声道:“你给我跪下!”
“阿母?”程旋羽被阿母惊住,“为何?”
“跪下!”黄莺怒气不消,厉声吩咐:“阿碧,去取我的藤条来!”
“女郎!”
“夫人!”
碧玺一手带大程旋羽,对其情感堪比自己的女娃,实在不忍,急忙劝说道:“女郎勿恼,影卫也报并无旁人知晓,小女郎今后再也不犯便是,那藤条荆刺遍布,只要落下便会生疤不易愈合,万不可动啊!”
红缨亦声泪聚下,跪行上前,俯首在地:“夫人,您饶过女郎吧!是红缨之错,您惩罚红缨吧!明日宫中有宴,女郎手上不能有伤啊,您就饶过女郎吧!”
黄莺怒视着跪地噤声却仍梗着脖颈的程旋羽,心内是又怒又痛,自己掉下来的肉怎会忍心责罚呢,可这其中利害关系不能言明,今日若不严惩,她不以为然,若屡犯不禁,他日事发,恐侯府危!
“你可知错?!”
程旋羽实在不明阿母为何如此震怒,她出于担忧欲为裴元展诊伤,就算方式不对,可初心纯善,虽有错却也不至上藤条吧?!思及此处她着实心腹委屈,伸出双手,执拗道:“阿母要打便打!可阿羽不觉错有何大,医者仁心,我不过就是方式不对,但以往我也曾夜入柏麟阿兄府邸,也没见阿母如此责备!”
“你还委屈了?平素你幼小,我只当是玩闹,如今你已十三,不再是稚童!男女大防需时刻谨记,怎可如此胡闹?!若此事被人知晓,要如何收场?!再者言,大皇子是大皇子,世子是世子,二人怎可相提并论?”
此话何意?!
柏麟阿兄因生母被陛下不喜,整日被欺,怎连阿母亦如此势利?还有那裴元展,他父王有罪,可他自身并无错漏,为何要亦要同受世人白眼?
程旋羽甚是为他二人不平,遂道:“阿母不公!他们二人有何不同?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双眼?在我看来,那裴元展比柏麟阿兄还要可怜,他孤身一人至了这陌生的金都,无亲人在侧,无友人倾诉,甚是孤凄!”讲到此处,她声音微颤:“柏麟阿兄讲得对,父之罪不累其子……”
黄莺见她越来越口无遮拦,唯恐隔墙有耳,急忙制止道:“休要胡言!”
程旋羽哼了一下,垂首噤声,嘴巴一撇一撇,双眼泫然欲泣,黄莺瞧见她这副模样是叹气不已,程家三代只得此一女郎,自是娇宠异常,打又舍不得,不打又恐她记不牢,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只得怒极道:“去!明堂跪十个时辰,好好反省自身错在何处!”
程旋羽出院后,碧玺上前来为黄莺顺气,“女郎何必如此动气,小女郎是个跳脱性子,心性纯善,想到如何就去如何做,万不会考虑那许多。”
“阿碧,这才是我最担忧的地方,金都可是容不下纯善之人的,阿羽待人热忱赤诚,心地纯良,理应在广袤天地,不应在这方院之中。”
碧玺闻言,她望着出了院门的程旋羽背影亦叹气道:“您哪是在说小女郎,分明是在说自己。”
黄莺仰首远目望去,仿似自己已随着院井上空掠过的候鸟飞出了院落,片刻过后,她淡然一笑,摩挲着项上衣袂内的玉珏,脸庞柔泽:“我既选了一人,必然要舍弃天地,怎能两者兼得?乾坤之中有舍有得,做人不可太贪心。”
明堂内牌位层叠,烛火幽幽,门外的红缨正与守卫力争,“夫人只是责女郎罚跪,可没说不准探望!”
侍卫们并不松动,一板一眼回道:“夫人吩咐,他人皆可探,唯你与小白护卫不可进堂!”
“你!”红缨气的要跳脚去敲他们的脑壳,真是一脑子浆糊,“女郎膝盖旧伤未愈,我送个锦团总可吧?”
“铿”一声甲胄脆响,侍卫伸手,“交予在下,我送进堂即可。”
红缨一把将锦团掼到他手中,气鼓鼓道:“榆木疙瘩!你们如此对待女郎,待二郎君回府有你们好看!”
程旋羽跪在堂内百无聊赖的左挪右移,上月的伤处确实隐隐作痛,肚子亦咕咕叫起不停,阿母此次着实动了真怒,至今都未派人前来送餐食,刚刚与红缨争执的侍卫进得堂来,不管她询何事均一言不发,放下锦团又退出堂去。
程旋羽气恼地一屁股坐在锦团上,阿母出身山岭并非世家大族,自由随性无拘,平素对她亦不过多束缚,为何此次如此紧张?她想破了头也未能理出头绪,大兄二兄不在府,阿父亦未归家,红缨探望不得,而她至今还未进米,真成了父不疼母不爱的娃儿了,程旋羽揉着膝盖越想越委屈,心酸的红了眼眶。
忽然听到不知何处有瓦片细微挪动的声响,她即刻收敛心神,凝神细听,果真是瓦片的摩擦之声,程旋羽急忙站起仰首细寻,果然在堂中的西北角垂下了一根麻绳,绳端系有一竹篮,她欣喜的悄声跑去,边跑还边留意门外的动静,竹篮内是热羹和馍饼还有本《扁医针数》,她饿极了,先拿起馍饼咬了一口,再仰首向小白招手,盈盈笑眉,小声道:“替我多谢碧玺姑姑。”
小白见程旋羽拿完东西便不敢逗留,他将麻绳拉回盖好瓦片,嘴叼着竹篮飞身下檐,悄无声息隐入山石之后。
程旋羽靠在龛台旁,借着烛火一面吃馍饼一面随意翻看医书,突然她面色陡敛,忽地坐起一目数行,合书细思,不由心中惊疑不已,昨夜那自称亡酒池的前辈所行之针法不就是这《扁医针数》中的第十二针脉灰蛇幽龙吗?
但这本《扁医针数》是阿舅的家传密书,因他现下云游四海暂放阿母处保管,阿舅还曾甚为郑重的和她讲此书奥妙不可外传,故此,这世上除他与阿母之外绝无第三人知晓此套针法的呀!
程旋羽想到此处,将书扔到一边,她头枕着软垫躺在堂中地板上,右腿横置于左膝,自言自语道:“哼!还说什么雪音游龙是密不传人的独门轻功,那怎么会轻易就被人认了出来?阿舅你又骗我!待你回来我定要与你好好算账!”
程旋羽侧脸望向紧闭的木窗,窗棱上的日影已由东慢慢向西,薄暮余晖,倦鸟归巢,外沿上已有数只鸟儿落脚,晚阳将它们剪影斜切在纱屏上,只见它们聚在一处叽叽喳喳,似要把一路所见讲给同伴分享,不一会又便全扑棱棱飞走了,窗棱那处除余日照再他物又复空空寂寂。
程旋羽心中有丝落寞隐约浮现,也不知阿舅此刻身在何处,是否玩够了已在归家途中?这信鸽放出去没有上百只亦有数十只,可均无阿舅音信,程旋羽侧转仰躺枕臂于脑后闭目养神,她倒是很羡慕阿舅的自在徜徉,所行无拘,所言无束,不像她阿父那般被功名所累规规矩矩,常年驻守北境不得回府,待有机会她亦要像阿舅一般,飞的高飞的远,去看江湖远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