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全新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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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首版序 寂寞沙洲,不冷

元丰五年(1082年),寓居黄州定慧院的苏轼写下著名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的身体还未从漫长的旅途中苏醒,他的情绪尚未从乌台诗案的阴影里平复,就已要面对无边的寂寞了。

此时的他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无边寂寞的开始。他此后人生的许多时间,都将在漫长的流放中度过。

寂寞予以他痛苦,同样成就了他的伟大——让他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让他走出精神的低谷,焕发无限光彩。

如今,“寂寞”这个词一点儿也不寂寞。

网络里或是现实中,总能看到男男女女挤眉弄眼地撒着欢儿,口口声声说:“我真的真的好寂寞。”

寂寞被调侃、被戏弄,它早已面目全非,变成大众表达浮躁情绪的专利,而真正的寂寞者却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拔剑四顾心茫然。

智者失语,浮躁当道。

曾和一些朋友遥想古代,那时没有电视,没有Wi-Fi,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有任天堂,没有迪士尼……古人却一样可以自得其乐,逍遥自在。就像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常常携带美酒,湖上泛舟,鼓琴吹箫,任音乐萦绕,任时光流逝,华彩诗章自胸中源源不绝喷涌而出。一群才华横溢的男人团团围坐,纵论四方,神游八极,端的是人生至美之享受。我们讨论的结论是,没有现代的科技产品,没有花样繁多的娱乐方式,一样可以活得充实富足。倒是身处物质过剩时代的我们,总迷茫于精神世界的苍白,留恋于物质世界的种种。

聪敏之如苏轼,有过人的才情,有豁达的天性,却难免被命运捉弄。

他那么爱热闹的人,常常被抛到陌生的绝境,遭受寂寞的围攻,在孤独里舔舐心灵的伤口。

面对苦难,面对寂寞,他最初之反应亦有与常人相似的一面,或者举手无措,或者顾影自怜,寻不到前路,看不见终点。但他拥有天才的悟性、乐观的天性,不会任由伤痛停留太久。

短暂的迷茫之后,他迅速从失落中重拾自尊,采取了各种方式救治肉体之苦痛,摆脱心灵之炼狱。悟道也好,参禅也罢,都是他脱离苦海的方法,是他自救的积极态度。

寂寞纵然难耐,却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若要摆脱痛苦,须先正面寂寞,接纳这寂寞,战胜这寂寞。

所以,苏轼的种种作为便可呈现他面对寂寞的态度。

他游山玩水,寄情于天地万物;

他广交朋友,在心灵的交融中开拓精神疆界;

他救贫扶弱,常怀慈悲之心;

他吟诗赋词,宣泄豪情与失意;

他发掘美食,享受世俗的欢乐;

他参悟古人,学习放下的哲学;

……

于无尽的寂寞中,他对自我进行归纳、总结、反省,重新发现生命的意义所在。

若无黄州的寂寞历练,他便放不下对名利的追求,便没有未来的无尽淡定。黄州是他命运的大转折,也是他走向伟大的新起点。

寂寞成就了他人生的华彩,也成就了他的传奇。

东坡之伟大,一方面是他写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华章,另一方面是他豁达开朗、乐天知命的人格魅力。

这种伟大固然得益于他横溢的才华,但更多是来自寂寞生活的锤炼。

乌台狱中的折磨,黄州务农的辛苦,惠州的无限惨淡,海南缺衣少食的生活,却从未将他打垮,一有机会,他就会强力反弹。

在寂寞里,他磨炼了心志,洗涤了灵魂,并让他的才华更大程度地发挥。若其一生顺风顺水,也许仍然伟大,但一定不如饱受锤炼后更伟大。

在世人眼中,东坡是父母的好儿子,努力攻读,早登科第,少年得志;他是弟弟的好兄长,时时眷顾兄弟之情,为践行“风雨对床”之约,三番五次想要从仕途中退出,享受兄弟怡怡的喜悦;他是朋友的好知己,率性、坦诚、开阔、大气、受人爱戴;他是儿子的好父亲,从不施以打骂,喜欢夸奖和启示;他是百姓爱戴的好官,时时怜悯众生,心系大众,因他们的苦而苦,因他们的悲而悲,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予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他是一代诗家和词家,开创了跨时代的审美意象,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无法复制的经典。

在我看来,他这么多身份都不如“寂寞者”对今人更有启示:在一定程度上,寂寞可以救治我们当下的苦难,解决心灵的沉疴。面对寂寞时,我们可以学着像他一样思考人生,像他一样享受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讲,寂寞者的最高境界不是与寂寞对抗,而是与寂寞同行,并从中汲取生命的能量。

东坡的一生,因寂寞而精彩,也因寂寞实现了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