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萧红在艺术上是非常前卫的。
她的艺术修养有着多个源头,童年和祖父学诗的音韵启蒙,早年乡土生活、民间艺术的熏陶,在国际化大都市哈尔滨读书时期,20世纪美术新潮的影响,还有学习外语的过程中,对域外民族艺术的涉猎,都影响着她的写作。她一生学过四种外语,中学读的是英语班,和萧军一起学习俄文,在上海学了世界语,在旅日期间又学了日语。这些语言中渗透着不同的艺术思维方式,形成多维的参照系,启发着她对汉语的独特领悟。
一般来说,她早期的作品明显受到域外先锋美术的影响。《生死场》几乎是一组富于象征性的画面,鲁迅当年“略图”与“叙事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的评价,就有保留地说出了她的特点。而身体的装饰性,则以儿童式的想象带给小说以新鲜明丽的视觉效果,“刑法的日子”一节,毫不相关的三个女人生产的场面明显带有先锋美术的构图特征,夸张地放大了女人独特的苦难。而她所有作品中都具有前卫艺术感觉主义的表现特征,以散文集《商市街》最充分。在1937年的《萧军日记》中,记叙了他们之间一次有趣的争吵,起因是为了一个细节描写的分歧,萧军认为萧红的写法不是小说的方式,而是诗的方式,自己的写法才是小说的方式。两个人争吵不休,萧红气得哭起来。鹿地亘来访,弄清原委之后说,你们俩写得都很好,一个是客观的正确、古典的优美,另一个是感觉主义的新鲜。可见,萧红是有相当艺术自觉的,而且当时她刚旅日归来不久,日本民族对于感觉的重视也和西方前卫的美术潮流合拍。
她晚期的代表作《呼兰河传》则主要是以中国古典诗歌为主要的艺术源泉,这是它被更多的中国读者所激赏的原因。音韵的自然流露、节奏的复沓,都暗示和强化着乡土人生的悲凉主题。成长在失乐园的经历也因此而格外清晰,邻近生命终点的时候,她以这样的挽歌形式,祭奠了自己的童年,也祭奠了所有的乡土故人。
萧红的时间形式也适应着错动的历史,表现出多种不同的形式。她的历史时间是断裂的,《生死场》以日军入侵为界限分为前后两段且相隔十年,近于蒙太奇式地剪辑出乡土人生的故事。晚期从《后花园》开始的乡土叙事,基本的时间形式则是农耕民族封闭循环的文化时间,适应了对于单调生活与重复人生的喟叹。而《呼兰河传》则在封闭循环的传统文化时间框架中,楔入了钟表所象征的现代文明的时间形式,既与中国近代的历史相契合,又与成长的过程相适应,容纳了不同的生命周期。乡土人生与大的文化时间框架同构,表现为生老病死的无穷循环。而叙事者则跳出了这时间形式之外,隔着断裂的历史时间,以回顾的方式审视记忆中的家园,追问“人生何如?”最终超越了左翼文学以阶级论为核心的立场。
这样丰富的艺术创新,促进了汉语写作的现代化过程。萧红在对民族与民众的苦难认同中,以血书写了生命的诗篇,在错动的历史中完成了自己精彩的文学飞翔,超越了自己的时代,这就是她永生的价值所在。
当年,萧红曾经想以《呼兰河的女儿》命名她的传世之作《呼兰河传》。2011年是她来到这混乱世间的100周年,以这个名字命名追寻她匆忙离去身影的著作,也许是最切近她文学理想的描述,至少是笔者最诚挚的祭奠。
[1] 本文为现代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呼兰河传的女儿——萧红全传》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