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形式崇拜”与内容和形式关系的倒置
这里所说的“形式崇拜”,不仅是俄国形式主义这一单一流派的特点,也是整个当代西方文论的总体特征。始自唯美主义、象征主义,中经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直至结构主义、符号学与叙事学等,“形式崇拜”一脉相继,深刻影响了当代西方文论的发展。虽然诸多流派对“形式”要素的侧重各有不同,或侧重语言,或侧重结构,或侧重叙事手法。具体着力虽有不同,但无一不表现出浓重的形式崇拜情结。
这其中,俄国形式主义在理论上最具代表性,表现得也最为极端。形式主义者认为,既然文学可以表现各种各样的题材内容,文学作品的特殊性就不在内容,而在语言的运用和修辞技巧的安排组织,因此文学性仅存在于文学的形式之中。并就此把文学定义为形式的艺术,什克洛夫斯基就曾宣称:“文学作品是纯形式,它不是物,不是材料,而是材料的比。”[5]在具体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上,该派认为,其一,内容不能决定形式,内容不能创造形式。新的形式和新的内容的表达要求无关,只是对旧形式的取代。其二,形式有不受内容支配的独立自主性。其三,形式可以决定内容,创造内容。内容只是形式的内容。艺术内容只有在艺术形式中才具有意义,也即“艺术中的所有内容事实都成为形式的现象”[6]。这样,俄国形式主义彻底颠倒了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从而使形式占据了支配一切的中心地位,在文学性构成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完美的形式,对一部文艺作品而言当然重要。形式是内容的表达载体和表现手段,没有精当的形式凭借,再精彩的内容也难以呈现出来。正因为如此,古今中外的文艺大家在创作中都非常重视对语言、结构、手法的淬炼。应该承认,在“写什么”已经确定的前提下,“怎样写”是决定一部作品高低成败的关键。在文学艺术的发展演进中,形式的自觉是文艺创作渐进成熟的重要表征。历史上,每一次大规模对形式问题的探求和创新,都在不同程度上推动了文艺的发展进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形式的重要性可以被无限放大,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可以颠倒。与内容相比,形式永远是第二位的。若论形式的精致考究,中国的唐诗宋词,经过了长期的演进完善,形成了完整、严谨的规则体系,符合汉语吟唱的规律,在形式上不可谓不完美。但是,即便如此,离开了内容,格律也只是格式,词牌也只是“门牌”,不会是富含文学意味和人生况味的诗词,不会给人任何审美体验,不会具有任何文学价值。西方文学中的十四行诗同样如此。无论是彼得拉克体的“四四三三”编排,还是莎士比亚体的“四四四二”编排,都具有整齐优美和谐的形式特征。但是,缺失了内容,它们也只是一种机械、干瘪的句式排列方法,没有任何意义。
内容却不同。作为一种思想或情感信息,它可以不依赖特定形式而传播。一段英雄传奇,或者一则爱情故事,可以是长诗吟诵,可以是戏剧演绎,可以是小说铺陈。文学家、戏剧家、诗人选择不同体式,都意在找到自己最擅长、最能充分、从容和完美地表现内容含量,最有利于内容深入人心、广泛流传的方式和手段。最重要的是,这个题材本身,也就是内容,是作家艺术家选择、运用并丰富形式的根本基础。内容赋予形式以生命。
内容表达的新要求引发形式跟进的新变化。抛开内容的作用,难以说明和解释形式的演进发展。形式变化的动力,从根本上说来自于突破旧形式对新内容的制约和束缚,这是形式发展的主导力量。一种形式的鼎盛和式微,无不与时代精神特征的流变紧密关联。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学艺术史莫不体现这一点。从汉赋、唐诗,到宋词、元曲,其形式上的嬗变和演进,体现着与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同步性。20世纪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兴起,绝不仅仅是小说自身形式变革的产物,它更为内在的动因,来源于现代人心灵世界的复杂化和人们对心理呈现细腻化的阅读诉求;现代派戏剧怪异、荒诞的表现形式的出现,创作者的初衷也决不仅仅是单纯地在形式上标新立异,其根本原因,是要用荒诞的形式呼应荒诞的内容,以此达到形式和内容的内在统一,使形式更好地表达现代社会的荒诞本质。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精神特征,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也有一时代独特的文学形式。因此也可以说,意识流小说和现代派戏剧只能产生于20世纪,因为只有在20世纪,它们才拥有了得以产生的社会基础和精神土壤。
形式主义者说,同一艺术形式可以表现不同内容,这可以证明形式的独立性。的确,诗歌既可以张扬浪漫激情,也可以抒发忧郁感伤;小说既可以用来描绘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也可以用以表现小小少年的成长烦恼。但是必须看到,从形式的形成来说,一种特定的形式就是为表达特定的内容而生成的。唐诗从汉赋、古诗出,其雄壮奔放的语言风格和严整大气的形式特点,与唐帝国开疆拓土、心寄天下的盛唐气象相得益彰。有宋一代,经济发达,城市繁荣,文娱为之勃兴,于是,长于表现欢愉愁怨之致的词成为两宋文学的标志。再细分,一种词牌更适宜表达一种特定情感。“念奴娇”就是“大江东去”的豪迈,“满江红”就是“怒发冲冠”的激昂,“雨霖铃”就是“寒蝉凄切”的婉约。当然,极个别情况下,也有特殊情况存在,李清照就曾用“念奴娇”做出闺怨词,表达惆怅哀婉之意。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此过程中李清照已经对原词进行了变格处理,严格来讲,已是另一种形式的“念奴娇”。由此可以看出,离开了内容,错了内容,形式不再是形式。
内容对形式的决定和统摄作用,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绝对性的。形式主义所谓形式消灭内容、形式创造内容,是对内容与形式关系的本末倒置。其理论试图围绕形式来建构文学性和学科自律性、自足性,却在实质上抽空了文学艺术赖以存在的基础,必然在实践上导致文学艺术对现实生活的疏远和逃避,其结果是使文艺陷入自身发展的困境并走向社会生活的边缘。
形式主义引发的症候在当代文艺创作中已经十分明显。“形式至上”的旗号下,许多作家宣称“写什么”无所谓,只在意“怎样写”,不顾思想性的贫乏苍白,使创作变成了形式的游戏和杂耍。过去备受诟病的华而不实、卖弄技巧的风气,也在形式主义的包庇下获得了理论上的合法性,得以大行其道,给文艺带来长期而巨大的危害。就连形式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什克洛夫斯基后来也不得不承认“我们自己不好,走错了路”,“把艺术幽禁在管道里,靠了穿不透的管壁把文学跟生活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