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儒学缄默维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引言

1.书名的诗意表达

中国儒学缄默维度的诗意表达为“氤氲一气似初春”,这源于陈献章《夜坐》二首:

半属虚空半属身,氤氲一气似初春。

仙家亦有调元手,屈子宁非具眼人?

莫遣尘埃封面目,试看金石贯精神。

些儿欲问天根处,亥子中间得最真。

不着丝毫也可怜,何须息息数周天?

禅家更说除生灭,黄老惟知养自然。

肯与蜉蝣同幻化,只应龟鹤羡长年。

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1]

此诗言及中国儒学缄默维度的七个要点。

其一,氤氲一气。据《易传·系辞下》:“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氤从“气”从“因”,“因”是“承袭发展”,描述了元气初始运动的混沌状态。氲从“气”从“昷”,昷从“日”从“皿”,日指太阳,皿指盛水的容器,二者表示器皿中的水在太阳照射下变暖蒸发,呈现湿热之气的混沌状态。氤氲又作纟因缊,如释“天地纟因缊”:“纟因,本又作‘氤’”;“缊,本又作‘氲’”。[2] 据《玉篇·糸部》,“纟因,纟因缊,元气也。”这是从浑沦一体而言;又据颜师古注“纟因缊玄黄”,“纟因缊,天地合气也”[3]。“合气”表现出氤氲是阴阳二气的融合体,“虞翻曰:缊,藏也。《易》丽《乾》藏《坤》”[4]。由此深入:从阴看,则是《坤》藏《乾》、《坎》藏《离》、极静含真动;从阳看,则是《乾》附《坤》、火丽水、生生基于退藏。以火为特性,氤氲又作烟煴。氤氲(以下“纟因缊”统作“氤氲”)展现“冲气以为和”之美,在氤氲中,阴阳不偏于一极,而是恍恍惚惚,感通交融,具有生生不已的创生性,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氤氲既可以描述理学的道体,如张载《正蒙》:“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不如野马、氤氲,不足谓之太和。”[5] 亦可发展成艺术的主体,如石涛《画语录》:“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氤氲既可描述宇宙论、生成论,亦是能够体知的状态。阴阳冲和的氤氲一气指向元气,一团太和元气流行,生生不已。元气是生命的元始之力,或者说是原动力,是道德至善的流溢、冲和大美的流淌。“调元”,这是在“元”的层次上着功夫,这一层次不仅有道家的元精、元神,而且还有本书将论述的元气、元声、元意识。

其二,主静功夫。“天根处”与“亥子中间”关联着“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孟子·告子上》),是孟子集义养气、文天祥浩然正气塞天地的功夫得力处,是由主静功夫所至的道德境界。“屈子宁非具眼人?”屈原能够敏锐捕捉并体知氤氲一气,这主要指《远游》:“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陈献章与屈原可谓是千古同心。陈献章功夫得力处,“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有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据方以智曾祖方学渐评:“先生在小庐山十余年,而后悟道,得之静者深也。”[6] 在显性维度知识的临摹学习,只能获得圣训之迹,是流,是末;通过主静,可以获得圣训之源、之本,洞悉圣之所以为圣、理则之所以成理则。静坐是陈献章最为看重的功夫路径:“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方学渐评:“即静中看未发气象也。”[7]“看未发气象”,这是道南指诀的致力处,是朱熹早年功夫的得力处,是江右王门万廷言致良知功夫的重要内容,这将在本书第五章、第十章论及。

似初春的氤氲一气源于深静,静极透关后方能获得,是能够亲身体知的极度愉悦状态,并且贯浃到身体,表现为气象,如“金石贯精神”,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精神”既可以泛指,也可以特指,如《孔丛子》“心之精神是谓圣”,通过“精神”证内圣。中国儒学缄默维度需要身心共同参与,“半属虚空半属身”。“半”不是简单分两半,这涉及心身互余以及气化之心:“虚空”如太虚,为心之虚明灵动;“身”即形体,为气之厚重的凝聚;氤氲一气贯通身心,心身为气所化,形神合一,在凝聚与激荡中表现出“似初春”之象,这种融洽的身心关系源于主静功夫。

其三,息。“何须息息数周天?”道家内养重视周天的引导,这涉及调息问题。陈献章用意在于表明主静超越“息息数周天”。中国儒学缄默维度关联着“息”,这一传统绵延不绝,也是本书探讨的重要问题,如第二章孟子“平旦之气”,第五章朱熹“调息”,第八章王阳明、王畿“燕息”,第十章万廷言“不息则无生”,第十一章刘宗周以冬藏苹果比拟“深深以息之”,第十二章王夫之论踵息,第十三章方以智论“息深深”,结语“燕息”统三教。

其四,深静透关。“天根处”与“亥子中间”均是静极而后动之象,真阳发动,是道家内养功入药的最佳时机,亦是儒学缄默维度的透关之象。本书与此相关的表述有《坤》《复》之际、贞下起元、冬至、冬关、玄、余、均、活子时等。何谓透关?据万廷言解释“亥子中间得最真”,透关之奥在《坤》《复》之际,如陈献章“静中养出个端倪,方有商量处”,方能体会到“先天造化虚中之妙体,万物万事化生之灵窍”。[8] 儒者必学此、见此、体此,方为真体知,始为儒学密教之入门。透关不是儒学道德修养功夫的终点,而仅是一个新起点,这在本书第二章论述屈原《远游》、第十二章论述王夫之沉静彻乎踵时,将看得更清楚。

其五,时间与生死。蜉蝣生命短暂,但在短暂的生命中展现出永恒之美:“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诗经·十五国风·曹风·蜉蝣》)陈献章借用蜉蝣描述了神秘体验中当下一刻即是永恒。“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如若能够得到氤氲冲和之美,即使像蜉蝣那样生命短暂,也胜于庸庸碌碌长寿的龟鹤。在似初春的氤氲一气中,哪怕是瞬间的体验,也将成为生命中久驻的记忆。儒者为追求这种神秘体验的再次浮现,会激发出无限的潜能。“只应龟鹤羡长年”,龟鹤与蜉蝣反衬,蜉蝣极短时间的生命精彩绽放胜于长寿的龟鹤,诗中龟鹤长年是贬义。实际上,龟鹤是古代长寿动物的象征,二者均具有深静的生物学特征,表现出生物的生存智慧:龟的物象特征是深静状态下的低耗能模式,本书第六章、第十一章论述文天祥、刘宗周绝食时涉及这一问题;鹤的特征是善于运用鸣叫来调元气,“吾儒自有中和在”,礼自中出,乐自和起,鹤之所以在饮冰饥寒的情况下仍能延年,这将在本书第七章王阳明九声四气宣天机中论述。陈献章重视诗教,《夜坐》第一首亦为东林书院的歌仪收录。陈献章有歌法传世,在歌法吟诵中,亦包含冬关的使用,以此燮理阴阳,氤氲一气,收春一身。本书第十三章将总结蜉蝣精神,论述生死故与生死格。

其六,道德主体与艺术主体。从功夫论而言,“似初春”的缄默维度体验是主静功夫之所至,元气内在自然生发:以道德来审视,是湛然纯良,虽然契合道德原则,但不是通过道德规范强制而得到的;以艺术来考量,是富有生生气息的,显然符合审美判读,但不是去刻意追求与迎合的。从道德与艺术的发展来看,徐复观认为:“儒家发展到孟子,指出四端之心,而人的道德精神主体,乃昭澈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道家发展到庄子,指出虚静之心,而人的艺术精神的主体,亦昭澈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9] 庄子的虚静之心当然不限于艺术精神主体,而且也是道德精神本体。四端之心从平旦之气涵养而来,孟子的四端之心又何尝不是至美、至大、至刚的艺术精神主体呢?这涉及孟、庄会通,这将在本书第二章、第十三章论述。从深层本质而言,“主静立人极”,由缄默维度能够深入到人心之源的元意识,因为是先天而来的,符合宇宙最深层的秩序,如太极。用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观点表述,这涉及人极与太极的“两极合一”,在扬雄、周敦颐等儒者的思想体系中,两极合一是其道体、功夫、境界论的预设,这将在本书第三章、第四章具体论述。道德追求的至善原则与艺术期待的大美境界均是从先天而来,这是至善与大美在缄默维度统一的基础。

陈献章之学体现出孟庄结合,这是他超越传统儒家之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格致诚正的儒学相比,陈献章的静坐功夫显得不够纯正。虽然他强调“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但未免陷于一己之独得,这也是王阳明不语陈白沙之学的重要原因。这涉及缄默维度的显性表达,以格致诚正之功来检验主静功夫的有效性,并且通过推至,将一己之独得扩展到家国天下,凸显作为儒学的道德主导性。

其七,三教。“禅家更说除生灭”,可接“不着丝毫”,是断灭,没有氤氲一气的生机,是冷漠空;“黄老惟知养自然”,与“息息数周天”互镜,其目的在于调息导引,将气之功用限定在养生;从缄默维度诠释宗教来看,“养自然”的问题还在于不能将缄默精神转化为用,沉湎于超越,不愿意再次返回显性维度。“仙家亦有调元手”,在元的层次,儒道同根同源。儒家之道超越并融摄了佛家的“除生灭”与道家的“养自然”,中和能证道,平实显神圣,养德、养心、养生本是一事,由此可视作“燕息统三教”的延伸。

陈献章《夜坐》二首的集约表达即是扬雄的“藏心于渊,美厥灵根”,又可精简为方以智“密冒”“余”、朱熹“晦”有春容、扬雄“玄”以生生、方以智“隐均”有“太极丸春”,以生生之春为总体物象特征。综上,中国儒学缄默维度表达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