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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强溪旁隐中洲

戚梦颖

古云:“中者,不偏也,天下之大本,故君子务本,本立道生。”

“中洲”之名大气磅礴,貌有山河却不露,山灵水秀,胸有丘壑而不显。如今的世界熙熙攘攘纷扰不绝,有时候倦怠于这尘世昏昏,不如去中洲武强溪旁小坐——并非从此脱离尘世,只是让这文化浸润一番,内心平静后再度出发。

隐逸,从来不是结束,而是新生活的开始。

一 中洲归隐地

中洲不大,只是淳安县辖下一个小镇,处于二省四县交界的地方,毗邻安徽休宁县及浙江开化县,再往前倒个几十年,不过是个村落罢了。

中洲不名,一不是寸土寸金八街九陌的都市,二也没有王侯将相曾将其定都为政治中心,只有几个颇有些功名的名将王侯曾选择在这儿颐养天年,后世子孙也就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了下去。

中洲不战,历史上兵家倒是来过几次,却大都只是把这里作为屯兵之所,未曾见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富商巨贾也好,王侯将相也罢,似乎都敏锐地感知到这片土地独特的气质,不约而同地选择守护这片土地千年的平和气氛。

而这些大概就是中洲于平凡中最不平凡之处。

中洲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走在路上,一拂袖就能挽起一手湖光山色。山是武强山,水是武强溪。水自山中而生,合了山间百汪清泉之灵,泠泠淙淙由西北向东南穿过中洲镇,最终汇入千岛湖之中——武强溪便是淳安境内的千岛湖源头。这里山明水秀,溪流两岸蒹葭苍苍,芦苇开花时似漫天飞雪,水流清澈,瑶池明净,白练垂空,间杂绿茶翠竹,山风中漫溢清香——是江南惯有的仙姿昳貌。

狮城武强溪(淳安县档案馆提供)

“中洲”得名亦是沾着仙气。传说很早以前,有一个仙人乘一叶扁舟来到临川河中洲之处,不料搁了浅,推了很久推不动。他就在头上扯下一个荆簪,吹了一口仙气,立即变成一根扁担。他用扁担撬,也还是撬不动,仙人索性驾起祥云返回洞府。以后,这叶小舟便变成中洲,扁担变成金扁担,永远抬着中洲。后来每逢河水暴涨,中洲水涨却永不浸洲。

除此之外又有一说,说有一程姓商人挑着担子经过武强溪中间的一片沙洲,便用柱棍插入土中借力歇脚,歇息够了原想拔棍离开,却没想到这根柱棍好似舍不得走,插入土中拔不出来。商人就同这根柱棍约定,若来年这柱棍能发芽成活,他便举家搬迁来这片沙洲定居。想不到,第二年这根柱棍真的抽了枝条长了嫩叶——竟然活了!程商人惊讶不已,认为此乃天意,这片沙洲是福地,遂遵守诺言举家搬迁,并给此地定名为中洲。

这些故事终究难辨真假,我却愿意相信——它奇异地渗透着中洲独特的气质和吸引力。一根已死的枯木,却能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再现生机;从繁荣的西子湖畔到巍峨的黄山脚下,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不知几何,这棵枯木却偏偏长在了中洲——是巧合吗?我想绝非如此。

或许由于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盛名,后世之人大多觉得陶渊明是隐士之始,默认了“归隐”便是遁入山林,从此在“云深不知处”每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闲时模山范水,刻雾裁风。这当然不失为一种境界,但以此来概括所有的隐逸大才就显得狭隘了。所谓“大隐隐于市”,即心怀平静——身披过锦缎金甲,也乐于重换一身白衣;见识过最大的富贵,最盛的权势,也能过最普通的柴米油盐,说最烦琐的家长里短。

中洲就是这样一个大隐的地方,它位于“杭州—千岛湖—黄山”的黄金旅游圈,却奇异般地没沾染上铜臭与功利,保持了它最本真的那份平和与质朴,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来此处追寻内心宁静的人。在这里可得享山水深处的静谧,也可留恋红尘凡俗的喧闹;山养人,水也养人——所以枯木也能逢春。

中洲就像静静坐在那儿浣纱的江南美人,静静地朝你笑,告诉你:你慢慢地来,来了就在这儿住下,自然有风来拂你肌肤,有水来润你心肺,有山来做你依靠。然后你便褪下染血的华服或者满心的疲惫,换了粗布麻衣,溺于山水吧!千年的时光里,这儿迎来过将,迎来过士,迎来过王侯,若迎来了你,不也是幸甚至哉?

二 归隐谢浮名

有历史专家和地理学者著文称,中洲便是那个华夏文人墨客追寻了一千年的世外桃源的原型。想来也是如此,山水如画,钟灵毓秀,名字里还有一个相同的“武”字;更有甚者,陶渊明先生的姑丈洪绍大将军,确实是在功成身退后选择了这里作为颐养天年的居所,作为他这刀光剑影、戎马倥偬一世的最后归宿。

陶渊明给其姑丈洪绍公的墓志铭中写道:“……晋室日微,裕势益盛,以公不附己,欲中伤之。于义熙十三年(417)由京口挂冠,隐于新定郡武强之木连村。夫人太原王氏,生五子:泰、楷、舒、勋、纂;继配夫人陶氏,乃陶侃公之孙女,生三子:荣、诞、举。公享年八十有三,卒偕王夫人同葬武强山脚洪塘坞扦乾山巽向焉。铭曰:繄谁幽宫?曰前进士。始为太守,继除尚书。及其老也,潜德不仕。隐于武强,以明厥志。考卜于斯,山川所萃。宜尔子孙,式承弗坠。”

墓志铭中“新定郡武强之木连村”一句,或许是现今仅见的遂安旧县的文字记载了。

洪绍其人,东晋义熙元年(405)为建威将军、东莱(今山东)太守;后随刘裕讨伐南燕慕容超并建功,后紧接着平广州刺史卢循之乱,升为明威将军、东南镇尉大使;随后一路青云直上,升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此时皇室日衰,刘裕势盛,他不愿依附刘裕,左右为难,最后毅然于义熙十三年(417)辞官归隐到新定县木连村——现在的中洲镇徐家村月山底。

从木连村遗址往北望,就是武强溪;岸北,就是淳安县境内最早建成的新县——新定县城的遗址。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吴主孙权派遣威武中郎将贺齐平定黟歙,歙东叶乡、歙南武强,贺齐上表孙权,分别将叶乡、武强乡改置为始新、新定二县。始新就是后来的淳安。

洪绍征战半生,见过那么多富贵荣华,那么多利欲熏心,那么多金戈铁马,那么多如草芥一般的人命——他大概比大多数人更懂得什么是生死,什么是大义。他忠于君上,不愿依附刘裕,睿智地在诡谲多变的乱世朝局中急流勇退,保全了洪氏子孙的安稳——这绝不是懦弱,而是华夏归隐之士的大智慧!

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孕育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群体——隐士,这些隐居的名士用他们的智慧、笔墨和生命酿造出中国特有的隐逸文化。所谓“隐”,即内心平和,不为名利和他人的认同而汲汲营营;所谓“逸”,即安守本心,自得其乐,与自然为友,与天地同乐。真正的隐逸从来不是指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而是一种坚守本心的风骨,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释然,一种静水流深的智慧。大隐者隐的是心,是心志经千锤百炼后豁然开朗的人生态度,不拘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而是在寻常巷陌间选择做个身陷红尘的平凡人。

洪绍是有隐士的大智慧的。当年刘裕势盛,他忠于东晋皇室,若是誓死不愿依附,史书工笔必有他忠臣之名,只是代价十有八九就是满门抄斩,九族全灭。他选择了归隐,是看到东晋皇室气数已尽,历史的车轮到了向前走的节点,不进则退,改朝换代不可避免;也是看尽了世态炎凉,放下了权势争夺,保全家人身家性命,保全洪氏百年基业。他不曾背叛东晋皇室,无疑做到了忠孝两全,他的归隐也成为一桩美谈。

《淳安县志》中有记载,洪绍退隐十数年后,洪绍排行第五的儿子洪纂,还当过始新县的县令。从此,洪氏子孙的血脉在中洲的洪塘村和木瓜村代代相传,像一棵长势极旺的常青树,枝繁叶茂。而据广东省花县官禄土布村的清代洪氏修编的洪氏《万派朝宗》记载:“洪氏家族不断繁衍扩大,后部分后裔南迁到闽粤一带,使洪氏后代子孙昌盛,家运兴旺。”著名的“太平天国”起义领袖洪秀全就是洪绍的第十六世孙,可见其为将的天赋并未随时光被洗去,而是随着血脉传承给了他当年保全的子孙。

三 此心归隐计

除了洪绍这样的大贵之人归隐山林,中洲还隐了余德明这样的大义之人。除去木连村,中洲还有一个叶村。

叶村如今是整个中洲镇方圆几十公里的第一大自然村,可它当年却被戏称为“野村”。当年元兵攻入大宋,文天祥保护皇帝撤到定海,兵败后誓死不降为国捐躯,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震慑了元军,震撼了天下,也震碎了多少华夏世子骨血里的趋炎附势、奴颜媚骨。生命贵重,以身殉道,世人皆赞其气节,叹其忠心,可是有几个人记得余德明?

余德明与文天祥同中进士,文天祥为钦点状元后任右相,余德明则被封为翰林院编修。南宋国破后,余德明当即离京逃到遂安,坚辞元世祖的高官利诱,随后来到武强县凤凰岭叶村隐居。此后数年,元世祖多次遣人来请,面对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余德明不为所动,也不愿与元朝的地方官多费半句口舌。他从不当自己是元朝的臣民,南宋既灭,他便称自己居住在“野村”,而不是元朝“十三都”的叶村;他给生前为自己选择身后安居之所时,亲自定名为“野家陵”——故国已破,何以家为?灵魂也无处皈依!每年清明,他还要登上凤凰岭,在苍穹之下,凤凰山巅,面向定海遥遥跪拜,祭奠他早逝的故友和君主。

不是只有舍生忘死才值得流传千古,终其一生坚守本心,于平淡清苦中不改其志的隐士亦是真正的义士!当年一脚踏入金銮殿时有多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今日面对粗茶淡饭、山河破碎就有多不甘和痛苦。何谓“士”——有才、有志、有德。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的愤懑,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多少浓墨重彩的痕迹。要熬过这种痛苦,该需要多么坚定的心志!难道不值得敬佩吗?

余德明还有那般情致调侃这座村落的名字,调侃自己的陵寝,这又更令人敬佩。显然,他已经达到了安守本心的境界,他在用清淡如风的笑谈告诉他的故友、他的国君:“放心,我都记着。从此我不再谈起什么志向,什么河山。就让作为臣子的那个我,随着我那破碎的故土,我那身死的国君,一同沉在定海的千尺海底。留下的只有一介布衣平民,一个找不到归处的孤魂野鬼。”

他的子孙,世世代代生存在这个村落,如今还在这片土地上繁衍。所以这个村子虽名“叶村”,却有绝大多数人姓余,相当一部分就是余德明的后代。

四 往往归隐沦

有了将,有了士,接下来便说王侯了。

中洲有个古老的李家坞村,建于宋元时期,距今有1000多年的历史,就隐在重峦叠嶂的山坳里。那山坳九曲十八弯,被层层山岗遮着,掩在小峨眉山的西山麓,一不小心就被人遗忘了。但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偏僻至极的小山沟里,当年却隐匿着大唐王朝的血脉。

晚唐时代,唐昭王为躲避王仙芝、黄巢的义乱之军的追杀,也为了保留李唐皇族的一支血脉,让才登基为帝一年的儿子唐懿宗李京化名“京幺子”,逃往南方偏僻的山野之中。“京幺子”先是躲到安徽歙县(中洲曾隶属于此),后又躲到群山环绕难觅踪迹的界田,虽说东躲西藏狼狈不堪,但最终李京安全生下了三个儿子:仲皋、仲安、仲亨。仲皋生下三个儿子,长子德鹏迁居祁门新田,次子德鸾迁居江西婺源的严田,三子德鸿仍居浮梁界田,史称“三田”李氏。

不久,次子“严田”李氏德鸾便带领家眷迁到浙江中洲的乘凤源(后改名乘风源),其后,乘凤源中的“严田”李氏又有相当一部分迁居到了现在的李家坞——这里成了盛世大唐皇室后裔的一个归宿。曾经极致绚烂地盛开在亚洲东方的这朵牡丹,经受了最极致的盛世繁华和最残酷的血色洗礼后,最终凋谢在山谷里,不欲引人问津,而是沉寂于深山静林之中,复归平民。

时光流逝,千年转瞬,如今李家坞的人依然会在每年除夕与新岁之时,来到村中的李氏宗祠祭拜祖先的画像——并不为从高贵的皇室变为普通的平民而不甘,只是追念先人的风采,感叹世事的无常。

中洲很小,但就是这样小的一个地方,却这般的美,这般的好。古往今来,这里留住了多少隐逸的皇族、大将、名士的脚步!这些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贵人们,不约而同地被这里的沉静和宽博所吸引,选择在这里落脚,将中洲山水作为最后的栖身之所。

中洲又很大,能容出世之心,有挚诚之性;有莽莽苍苍的山,有清清凌凌的水;有梅妻鹤子的高洁,有车尘马足的喧闹——你来,便有一席之地,可随心;你走,也无挽留之意,守己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