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春申君相关问题
在春申君的一生当中，关于他的身份、封号、生年以及评价，历代学者纷纷提出过不同的看法。例如对于春申君的身份，古籍里没有明确的记载，虽然有些零碎记载，但对这个记载可以做出多种解释。换言之，这是古籍记载不明确，所以产生了多种看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发掘可信的新资料（古籍或出土文献），或者提出让人信服的解释。本节的目的是在探讨春申君传说的前提下，梳理春申君的生平及政绩相关的问题，尤其是对其焦点进行探究。再者，除了探究多次被提出来的他的身份与封号问题之外，还要对被付之阙如的他的人物评价也加以说明。
一 春申君的身份
春申君黄歇到底是楚王族，或是黄国之后裔，或是士人？关于他的身份，历代学者提出各种看法，众说纷纭。有各种意见的原因即在于古籍记载不太明确，又在于这些记载缺乏可信性。笔者认为，春申君的记载不详细起因于春申君的身份不明。就是说，不仅战国后期的资料不多，而且，虽然在《战国策》《韩非子》《史记》《汉书》《列女传》《越绝书》里有关于春申君的记载，但是对于他的身份，这些记载不太明确，没有统一看法。由此可见，在各个古籍编纂时关于春申君身份的资料就比较贫乏。例如，作为春申君兰陵令的荀卿，在与其弟子所著的《荀子》里，只有一条有关春申君的记载（《荀子·成相篇》：“世之愚，恶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25]）除此之外，在同时代（即战国末期）的其他资料里几乎没有有关春申君的记载（参阅第二章第一节“战国时期”）。
尽管如此，从古籍里的零碎记载里，我们还是可以大致推断出春申君的身份。历代学者通过解释古籍及参考当时的身份制度提出了多种看法。在这里，首先列出每个看法，然后逐一解释，在本节结尾提出对春申君身份的个人看法。
1.楚王之弟说、楚国王族说
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里指出春申君是楚顷襄王之弟。他在论述过程中，首先列举了古籍上顷襄王被称为“庄王”的例子，[26]其次分析《韩非子·奸劫弑臣》里的“楚庄王之弟春申君”[27]，认为庄王即（顷）襄王，因此春申君就是顷襄王之弟。骆科强赞同钱穆的看法并进一步分析，引用了《史记》与《汉书》里的相关记载。具体如下：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28]《史记·游侠列传》
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势。[29]《汉书·游侠传》
钱穆根据这些记载指出春申君是楚国的王族成员之一，也是楚公子，因此他应当是顷襄王之弟，怀王之庶子。[30]但是，这个“春申君是顷襄王之弟”的说法依据不足，毕竟，能解释这个说法的例子只有《韩非子·奸劫弑臣》里的记载而已。就春申君的身份而言，“顷襄王之弟”的信息极为重要，但只是《韩非子》一书的孤证，不足以令人信服。钱穆说：“韩非亲与春申同时，其言当可信。”[31]尽管韩非子与春申君是同时代的，但作为韩公子的韩非不一定知道春申君的身份。
（李）园女弟承间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君，虽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贵族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32]《战国策·楚策四》
此处列举的文献，从字面上来看，春申君不算是楚王的兄弟，也不算是与楚王关系密切的“各贵族”。这个记载是描述春申君的食客李园与其妹之间的对话，也许是后代编撰出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春申君是顷襄王之弟，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记载。
总之，虽不完全排除春申君是王族出身，但是“顷襄王之弟”说也没有让人信服的依据而不足凭信。
2.黄国之后裔
陈直在《史记新证》中指出：“春申君疑为黄国之后，《左传》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灭国以后归于楚，故称为楚人。”[33]黄德馨也在《楚国史话》里指出：“黄歇的生年历史无记载，他可能是被楚灭亡了的黄国的后裔，以国为姓。”[34]这两位学者将春申君黄歇与黄国联系起来，就提出了春申君是黄国之后裔的看法。黄国是位于今河南省潢川县附近的嬴姓小国。据《左传》记载，僖公十二年（前648），黄国为楚成王所灭。目前文献上没有证明春申君与黄国之间的直接关联的记载。证明两者之间的关系，仍然依据不足。但是，郑威认为：“黄歇为楚王族，其先曾任职或食邑于黄，故以之为氏。”[35]楚灭黄国后，也许将王族派遣黄国，此后王族以国名（黄）为姓。从楚王分出来的世族，把世族的姓改成封土或封地的名称。例如（宋）洪兴祖在《楚辞补注》里所引《元和姓纂》云：“屈，楚公族芈姓之后。楚武王子瑕食采于屈，因氏焉。”[36]屈氏、景氏及昭氏等有势力的宗族就是它的典型例子。关于黄国，包山楚简里有“黄君”[37]的称呼，也有不少姓黄的人物。[38]可以推测，春秋初期黄国灭亡后，楚国的中央机关令将王族之一族派遣到黄国。
如上所述，“春申君是黄国之后裔”之说，迄今没有直接证明。但是，假如春申君是王族身份，并且他的封地是黄国，派到黄国改姓，那就正如郑威所说那样，作为楚王族的春申君，以前被派遣到黄国，此后以其国名为姓。这个看法将“春申君是王族出身”与“春申君与黄国有关”联系在一起，通过文献的解释与楚国的政治制度的相关历史背景，可以算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看法。
3.士人阶层
除了有王族、黄国之后裔、王族并旧黄国出身等说法以外，还有春申君是出身于士人阶层的看法。笔者认为这个说法具有一定的可能性。
众所周知，士人是下级贵族，辅助卿或大夫的。如《国语·晋语四》：“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39]所云，他们（士人）享有禄田。到春秋后期，例如鲁的阳虎放逐世族（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而夺权，出现了士人篡夺国权的现象。进入战国时代，士人靠自己的能力来游历各国，有人像苏秦、张仪那样通过自己的才智和能言善辩做官。
假如春申君是士人，就与楚王族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需再次强调的是，关于春申君的身份问题，向来众说纷纭，正是在于相关记载的不明确性，并且根本原因在于他的身份本身就是个谜。公元前262年楚考烈王任命春申君为令尹之前，据《史记·楚世家》记载，他的身份是“左徒”，但是除此记载外没有证明他是左徒的资料，甚至他成为左徒之前的身份也不明确。如果他是直系王族或公族，那也许在古籍里有有关他的经历。据《史记》记载，关于“四公子”有如下介绍：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40]《孟尝君列传》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41]《平原君虞卿列传》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42]《魏公子列传》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43]《春申君列传》
《史记》里明确记载孟尝君是齐威王之孙子，平原君是赵王之公子，信陵君是魏昭王之子。就是说他们显然是各国的王族。反过来，《史记》里对于春申君如何记载？《春申君列传》的开头部分里只写“楚人”。这个“楚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做如下解释。首先，春申君不是他国人，而是出身于楚国。其次，虽然他是楚国人，但与其他三君子不同，至少他不是直系王族。最后，也许关于他的身份没有什么可说的。
再者，《春申君列传》里有“游学博闻”，这一句是体现春申君靠自己的能力周游各国的士人的性格。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春申君担任左徒、令尹等要职之前，可能像苏秦、张仪那样，周游各国，宣传主张。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44]《史记·游侠列传》
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势，竞为游侠。[45]《汉书·游侠传》
关于“战国四君子”的说法，何浩说：“所谓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为‘四公子’的说法，也只是后人对此四个封君的笼统的尊称，并非实指春申君为楚王之子。”[46]后代人把四君子评价为“（国王）亲属”或“列国公子”，我们并不必要认为它是史实。春申君出身不明，此后却一直升任到令尹。他参与国策，主要负责外交方面，而且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当时他门下食客三千，因此与孟尝君、平原君及信陵君并称为“四公子”“四君子”或“四豪”。不过，按古籍记载，这些名称是从汉代以后流传下来的。所以，根据这些名称来说明四个人都是公子是缺乏信赖性的。总之，我们不能否定春申君的出身与士人阶层有关。
二 春申之名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47]《史记》单独为春申君设传，可见春申是封号，春申君是封君名称。那么这个“春申”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这个字义，历来提出了封号名称、地名等看法。杨宽在《战国史》里指出封君的三种类型，即是“以封邑名为封号、以功德为封号、只有封号而无封邑（宠臣）”[48]。杨宽认为，春申君与张仪（武信君）、吕不韦（文信君）及廉颇（信平君）相同，都是以功德为名的。对于封君的类型，除此之外，还有以战功为名的白起（武安君）、赵奢（马服君），又有安陵君、鄢陵君及寿陵君等宠臣。
本来，黄歇于公元前272年与王子完去往秦国为质，此后，由于春申君的计谋二人从秦国逃脱，而王子完即位为考烈王。考烈王由于黄歇对自己做出贡献让他担任令尹而赐给封号与封土（淮北十二县）。由此可见，杨宽所说的以功德为名有一定的说服力。此外，童书业等学者还提出了地名说。“（建兴）二年……十一月，有大鸟五见于春申。”[49]《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中“春申”应为地名。童书业也举了个以“春申”为地名的例子，即是“‘春申’应为地名，但不知在何处。看‘平原’、‘信陵’，也都像是地名，则‘春申’是地名，似无可疑。‘春申’当本在淮北，为黄歇原封的都城所在地”[50]，就是说，他认为春申是黄歇被赐给的淮北十二县中的都城的名字。对于这样的地名说，钱穆也指出：“春申若系地名，应在淮北……或黄歇初封淮北，即在今寿县、凤台境，则其号‘春申’，应与寿春有关。”[51]认为春申是置于淮北的地名，与楚都寿春有关联。
在提出地名说的学者当中，大多数人认为春申与寿春是有关联的。例如，骆科强提出：“春申君最早被封于寿春故地，是在他被赐予淮北十二县之前……大概他的封地驻地就是名叫‘春申’的地名。”[52]他推测春申是黄歇被赐给淮北十二县之前的封地，并认为它是寿春的故地。郑威也认为：“顷襄王时期有寿陵君，封地在寿陵，可能在寿春故城附近。若春申君之封邑名‘春申’，也在这一带的话，则‘寿春’之名可能是合寿陵、春申而来。”[53]他猜测春申是寿春与寿陵的合称，而且春申是黄歇的封邑，位于寿春附近。
如上所述，虽然有不少提出地名说的学者，但都只是推测而已。目前没有资料证明战国时期有叫春申的地名。由于地名说的证据不足，而与此相比，《史记》里有考烈王赐予黄歇封号的记载，因此，笔者认为封号说更有说服力。
三 春申君的生卒年
春申君的卒年是公元前238年，但是生年不详。关于春申君的生年，骆科强认为他是楚怀王的四子（太子横、阳文君、令尹子兰及春申君）之一，按照他们的年龄顺序，推测：“春申君大致出生于公元前320年，年寿在82岁左右，是一个长寿型的政治家。”[54]他的观点是值得考虑的，但是这个观点的前提，就是春申君是怀王的子息之说目前是没有根据的。
据古籍记载，春申君曾辅助过顷襄王（前298—前263年在位）与考烈王（前262—前238年在位），在考烈王去世时（前238）被李园谋杀了。在《史记·楚世家》里关于“左徒”春申君的记载是前272年的。所以他至少有35余年参与了楚国政权。当然，之前他可能担任其他职位，假如前272年的时候，他的年龄是30岁至40岁之间，那其生年是前312年至前302年之间。
《战国策·楚策四》里云“君相楚二十余年矣”[55]，可见，春申君担任令尹后，一直掌握了政权。而且，在《史记·春申君列传》里云：“太史公曰……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56]这个“旄”字同为“耄”，《礼记·射义》也云：“旄期称道不乱者，不在此位也。”（唐）孔颖达所注：“八十九十曰旄。”[57]《史记》所说的不是他的实际年龄，而是说他衰老的样子。因此他的年龄是八九十岁的说法是一种浅见。然而据《礼记》《战国策》及《史记》记载，骆科强所说的春申君是个“长寿型政治家”，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四 春申君与李园
李园杀春申君。[58]《史记·六国年表》《史记·楚世家》
楚考烈王崩，李园果先入，置死士，止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后入，止棘门。园死士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59]《战国策·楚策四》
据古籍记载，春申君为李园所杀。这个事件在《战国策》与《史记》里都有记载，可以基本认定这是真实的，或实际发生的。然而对于其背景，《战国策》《史记》《列女传》《越绝书》里有这样的记载，即是李园与其妹（《越绝书》里称她“李环”）因企图篡夺国权而牵连春申君。根据其内容情节，我们认为这个情节并非史实，或我们不能认定这个内容情节就是史实。
再者，《列女传》里增加了在《战国策》与《史记》里没记载的内容，《越绝书》的情节与其他书相同，但其形式是以李园与李环的对话为主。由这些差异可以推知，《列女传》与《越绝书》是根据史实被后世改编的。
关于春申君与李园的基本情节如下。
春申君考虑到考烈王没有后嗣，因此为考烈王物色了很多嫔妃，但却始终没生儿子。赵人李园想要将其妹李环送到宫廷，让李环接近考烈王，并图谋让李环生国王后嗣而当王后，他也作为外戚掌握国权。李园首先做了春申君的食客。李园与其妹李环设计谋使得李环接近春申君，并且成功地怀了春申君的骨血。但是，他们兄妹向春申君隐瞒了李环怀孕的事。之后，李环接近考烈王，并成功入宫，果然受到国王的宠爱而生了后嗣（实际上是春申君之子），李环当了王后。因此，李园也当了外戚受到国王的重用。自此，李园与李环担心其阴谋败露，从而企图谋杀春申君。那时，春申君的食客朱英知道这个阴谋后告诉春申君，建议让自己担任郎中而防患于未然。但是，春申君认为与李园关系好，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考烈王病死后，春申君去吊丧时，在都城的棘门被李园埋伏的手下杀害了。
如上内容，《战国策》与《史记》大致相同，然而《列女传》里没有朱英的建议，并附加这样的情节：楚哀王（幽王之弟）即位后，考烈王之弟公子负刍与同伙知道幽王不是考烈王之子的消息，继而怀疑哀王的身世。后来，他们灭掉了哀王、李园妹以及李园一族。
再者，对于《越绝书》的记载，用以“昔者”为起首就显示其情节从以前传下来的。其内容是多以李园与李环的对话（即李园之妹，初见于《越绝书》）为主，春申君被李园威胁就将李环推荐给楚王。另外，该书里没有春申君被谋杀的记载，并描写了李园与李环篡夺国权后，由于他们的建议，春申君统治了吴地。
关于这些内容与其异同，清代黄式三在《周季编略》里提道：“此必后负刍谋弑哀王犹之诬言也。”[60]他解释这些记载都是在哀王与负刍之间的王位继承争论时被散布了的谣言。就是说，他认为《越绝书》的记载是史实，根据它来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过，该书修纂的时期在上述书籍中是最晚的，是南北朝时期编的。[61]因此，笔者认为《战国策》与《史记》里没有的记载就是被后代附加的。
与此相反，钱穆指出：“战国末年，有两事相似而甚奇者，则吕不韦之子为秦始皇政，而黄歇之子为楚幽王悼是也。然细考之，殆均出好事者为之，无足信者。”[62]就是说，广泛流传的吕不韦与春申君的故事是好事之徒的编造，因此是不可靠的。缪文远也认为：“李园、春申君之事与吕不韦、公子异人事如出一辙，乃小说，非信史。”[63]他说，春申君与李园相关的记载不是事实，而是被创造出来的故事。
笔者赞同这两位学者的看法。该情节本身就证明了故事的虚构性。假如《战国策·楚策四》里有春申君与李园、李园妹之间的对话。实际上，第三者不可能听到这个对话并且记录下来。可见，这些内容是基于春申君被李园谋杀的史实，并非信史，而是被创造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在《史记·春申君列传》里写“国人颇有知之者”[64]。这就是“李园企图谋杀春申君”也许是公开的秘密。以此可推，当时这个传闻已经广泛流传，人们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这可以说是《战国策》《史记》《列女传》《越绝书》收录被编造出的“春申君与李园”故事的起因。
各位学者只对“春申君与李园”的虚构性与传说化提出异议。但是笔者认为，对于研究者来说重要的是如何把握该故事情节。尤其是，该故事里如何描写中心人物（即春申君）。从故事中了解出来的“春申君形象”是什么样的形象呢？那就是他的悲剧性结局。具体而言，他被自己的食客背叛且谋杀了，不采纳臣下的建议就招致悲剧（“朱英之建议”这一因素强调春申君自己招来悲剧），作为令尹掌握国权，荣华富贵，却招致了不幸的结局。这个故事情节正如司马迁所云：“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65]他自己招来不幸结局，并被认为是悲剧性结局。
五 春申君的评价
春申君在战国末期如何从事政治，我们目前只好用古典文献来解释。与此同时，对春申君的评价也只好靠古籍资料来分析。[66]在这里，我们分析对春申君政绩的评价（关于文人、诗人作品中的“春申君形象”，第二章详述）。
首先，对春申君评价中，最可靠，又最早的，是司马迁。
以身徇君，遂脱强秦，使驰说之士南乡走楚者，黄歇之义。[67]《史记·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68]《史记·春申君列传》
司马迁是西汉人，离战国末期的春申君一百多年的时间间隔，然而他去楚地亲眼看到春申君故城并夸耀其雄伟，从中感受春申君其人，讲述对春申君的生平感想。具体而言，他谈到春申君以忠义事君主，并对楚国做出了很大贡献。再者，他将春申君的政治活动分为两期，前期发挥智慧与秦国进行了谈判，并让太子完（即后为考烈王）从秦国返回，对楚国做出了巨大贡献。后期不纳食客朱英的谏言，而遭受了李园的谋杀。[69]司马迁认为春申君之所以被李园谋杀，是因为“旄”即昏聩无能。可以说，他的昏聩无能起因于他的三十余年的长期政治生活。司马迁还用古语来说明由于年老而昏聩，春申君不纳朱英的谏言。如此看来，司马迁将春申君政绩分为前后两期，认为被谋杀原因在于春申君的昏聩。这个看法影响到后代人对春申君的评价，由而此后对春申君的评价在他的“昏聩说”的基础上展开了。
接下来，（西汉）扬雄在《扬子法言》云：“或问：‘信陵、平原、孟尝、春申益乎。’曰：‘上失其政，奸臣窃国命，何其益乎。’”[70]扬雄认为春申君与其他“四君子”同样，是一个“奸臣”。春申君担任了丞相，掌握国权，与李园等谋议要把自己之子当国王后嗣，结果被李园谋杀了。此后，楚王族之间发生了纠纷，在秦国的进攻下灭国了。从此可以看出，扬雄对春申君的评价是根据一定的历史背景来构成的，并不是偏见。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六《秦纪一》里讲述春申君的故事后，引用了上述扬雄的文章。日本学者永田德夫对这个引用指出：“司马光认为‘战国四君’只不过是玩弄了国家命运的人物，提出了自己严峻的见解。”[71]就是说，司马光依托扬雄之言，对春申君下了批判性评价。
《汉书·古今人表》里有关春申君等战国四君子及其相关人物的品第如下。
表1—2 《汉书·古今人表》里四君子与相关人物的品第[72]
春申君被评为“中中”，除了平原君（中上）之外，孟尝君、信陵君与春申君相同。与顷襄王（下上）、考烈王（中下）相比，可以说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相当高的。这个原因可能在于他的前半期的政治功绩及其对楚国的贡献。如上提到的是对春申君生平的总评，下面介绍对春申君的结局的评价。
春申君所以至于此，锢宠而暗于事也。使万有一如李氏女所陈者，归相印而老江东之封，不已尤乎。春申于楚，非若商君之于惠文。又如不可，则杖策而去，扁舟五湖，为世陶朱抑可矣。春申不为此，而计出于灭宗，盖小人患失之祸，势必有此，不可不戒也。朱英之言深矣，然未闻道也。春申之纳女，前日事耳。英不以此时，匡之以大臣之义，而以一卒自任，虽多言亦何救于乱哉。[73]《战国策》鲍彪注
关于春申君被李园陷害而遭到谋杀，（宋）鲍彪以“锢宠而暗于事”批评他的愚昧，假如他年老而昏聩，应该退让令尹的职位而隐居江东之封地。此外，他以春申君的结局为“盖小人患失之祸”，提醒后代人要从春申君的事例中汲取教训。
（明）凌稚隆在《史记评林》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里云：“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摹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太史公谓平原君利令智昏，余于春申君亦云。”[74]他参照司马迁的看法，将春申君的政绩分两期，论述前期发挥智慧对楚国做出了巨大贡献，后期为了篡夺国权却被谋杀而被人笑话。他对春申君的前后期说“殆两截人”，强调前后期的对照及其“落差”。他还指出春申君之所以陷入谋略，是因为“利令智昏”，为追求“利”，篡夺国权，使头脑不清醒，不能出谋划策。
如上提出的鲍彪注释里还有两个人（即杨维祯与余有丁）的解释。
志天下之奇货者，必中天下之奇祸。传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即吾所谓奇祸也。”楚之春申君、秦之文信侯，是也。春申售娠姬于考烈王而生悍。文信售娠姬于庄襄王而生政。文信卒杀于政。春申免于悍而杀于园。此岂非天下之奇祸，足为小人奇贪之戒哉。或曰：“悍非歇之娠也。园妹欺歇。而又以其欺者，欺考烈耳。”[75]（杨维祯之言）
（元末明初）杨维祯说：“志天下之奇货者，必中天下之奇祸。”[76]然后举出春申君与吕不韦的遭遇为具体例子。列举这二人的遭遇是因为有相似的经历，即篡夺国权、被谋杀等，而且历代人也认为二人的遭遇相似。
春申之死，智以利昏也。使当园妹进说之时，峻斥之则无此祸矣。既惑于邪谋而包藏祸心移人家国，则乱贼而已，以乱召乱，理固宜然。故歇之旄，不在于失朱英，而在于惑园妹也。[77]（余有丁之言）
对于春申君被谋杀的原因，（明）余有丁认为“智以利昏也”[78]。这个看法与凌稚隆相同。此外，他推测假如春申君坚决拒绝李园的意见，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还提出，春申君的“旄”在于被李园之妹诱惑。
如上所说的，是对春申君政绩的评价。从这些例子里可以看出几个特点。首先，对春申君的政治生活进行总评是从司马迁开始的。他将春申君的政绩分为前后两期，评价前期为“智”而后期为“旄”。这个区分和被谋杀原因为“旄”作为后世春申君评价的基础而被继承下来的。
其次，对作为战国四君子的春申君评价并不高。四君子虽然食客三千，炫耀威力，但结果不能反抗秦国的进攻导致国家灭亡。就是说，对四君子的评价与这样的历史背景有密切关系。再说，春申君的结局成为人们的关注对象。不过，由于被人陷害及不纳朱英的谏言，给他带来了批判性评价。
从人物传说的观点来看，春申君的政治生活前后的“落差”和悲剧性结局成为人物故事在传说中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例如文人、诗人作品中的“春申君形象”是由这些因素来构成的。可以说，这些因素作为人物故事传承的“动力”之一，使其故事在后世流传。与此同时，春申君传说的形成也与其他传说相同，以他的政绩为基础，并在他的结局中附加李园及李园之妹（或称李环）的故事。
春申君与李园的故事是为了强调上述春申君的悲剧性结局而被后人创造出来的。不仅《战国策》收入了这个故事，而且司马迁也依据这个故事、其他记录及实地考察来编出《春申君列传》。由此可见，春申君传说的基本框架至少在汉代已经完成。
另外，当代学者也对春申君及其政绩给予了评价。例如，李玉洁在《楚国史》中提出：“春申君相楚，保于陈城，与秦维持暂时的友好关系，又灭鲁国，于是楚出现一片升平之象。楚国的升平之象是虚假的，楚国君臣并未有卧薪尝胆式的发奋努力，而是依靠楚国数百年的积蓄，以及对楚国人民的残酷搜刮，更加奢侈享乐。”[79]她根据楚被秦灭亡的史实，强调了楚国没落的原因在春申君身上。
再者，魏昌在《楚国史》里严厉地批评了春申君及其政绩，他首先指出：“在黄歇‘相楚’的二十五年中，楚国政治没落”，其次又提道“王权旁落、相（令尹）权膨胀，封君坐大、结党营私，追求享受、无进取之志”等观点。关于春申君的江东开发，他指出：“（开发江东）在客观上固然有益于江东地区的开发，但其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供应楚国军民食用的，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庞大的门客队伍挥霍的需求。”断定江东开发不是为了楚国，而是为了私利。他还指出：“黄歇遇害，是黄歇执政以来养士自重、专权自恣的必然结果。”[80]可见，他主张彻底批评春申君及其政绩。
著名楚史与楚文化研究学者张正明也在《楚史》中指出：“春申君挟异智，居相位，而不免于身死人手，似属偶然，实非偶然。论胆略和才识，他是有余的；论知人而善任，他就不足了。”[81]他高度评价了春申君的政治能力，然而由于缺乏任用能力，认为春申君的悲剧性结局是必然的。
田兆元、孟祥荣在《〈战国策〉选评》中，对春申君纳入食客汗明的故事，首先认定春申君作为“战国四君子”之一，在楚国政治上做出了巨大贡献；其次认为：“这样一位开明、纳贤的楚国贵族，吸引了大批才学之士慕名而往，才发生了汗明被延纳的故事。”他们对春申君吸引人才的方面也给予了一定的积极评价。然而，对于其结果，他们指出：“春申君养士三千，实无所用之。贤才如汗明，也只是徒养而无功。可见知人还需善任。”[82]由此可见，他们虽然对春申君的政治能力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对他的任用能力提出了质疑。
综上所述，当代学者对春申君及其政绩的评价，基本上继承了司马迁的看法，即前期为“智”而后期为“旄”，也就是说，在春申君的前半生，他作为楚国丞相，退秦救楚、辅助楚王、重振楚国，颇有政声；然而，在其后半生，合纵崩溃、楚王疏远他、被李园谋杀，最终落得悲惨结局。这也成为历代学者对春申君及其政绩的评价褒贬不一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