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最浪漫的山谷
柯勒律治在《笔记》中,详细记载了他在大湖区观察到的动植物情况。这反映了他的整体生态观思想,即当地的动植物是一个有机的社区。1802年8月期间,他多次远足大湖区,记录下多种植物共存的情况:“双瓣花与野百里香散漫地长在田间,与之伴生的还有蕨类、灯芯草。”(《笔记》第1卷,第1216行)与吉尔伯特·怀特一样,柯勒律治抛弃了林奈的拉丁文植物名称,而改用当地通行的英语名称,因为他觉得,植物名称既与当地的历史密切相关,又与个人的认同情感相关。在1803年的笔记中,他写到自己构思了“一首我青年时期最高尚的诗,不,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尚的诗”,其中“一节是关于植物和花草的,它倾注了我的全部情感,但美中不足的是,需要使用拉丁文学名”(《笔记》第1卷,1610行)。他接着写道:“然而,那些植物一直影响着我。”自那时起,他一直努力描述植物,它们的栖息地,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物种。1800年12月,萨拉·哈钦森(Sara Hutchinson)将来自威廉·韦瑟灵(William Withering)《英国植物分类》(Arrangement of British Plants)附录里的几页英文植物名称,誊抄在《笔记》里。她还根据自己所了解的当地植物知识,补充了一些植物名称:
高地地榆、颉草、天鹅绒叶、维纳斯的梳子、维纳斯的镜子、青春草、马鞭草、连理草、野葡萄藤、紫罗兰、沼泽植物、毒蛇草、少女闺房 [(葡萄叶铁线莲),与行者乐、大攀援、一年生缎花和女菱等同名]。[13]
这一串丰富多彩的本土英文名称表明,柯勒律治认为词汇必须扎根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共同经验之中。萨拉为“少女闺房”所增加的其他别名表明,她对当地的植物名称熟稔且自信。显然,柯勒律治认为他们的植物名单,是自己文学作品潜在的语言资源。柯勒律治1802年8月多次游历大湖区,表明他将当地的房屋、路径和日常活动视作了大湖区景色的一部分。它们不仅反映了特定的历史变迁过程,而且反映了不断自我调节和适应的过程,因此,他才会觉得被群山环绕的“阿尔法-柯克(Ulpha Kirk)是一个最浪漫的地方。那里的山并不高,但造型却极其狂野。眼前只见柯克山谷 ‘站立’在粗糙的山峰底端,山路缓缓 ‘爬升’而上。山谷远处的田野很高却平坦,背后又是一群群山峰”(《笔记》第1卷,第1225行)。显然,人类活动被有意抹去了。他在记述中使用了一般现在时,用拟人化的手法表明自然物的永恒性,如山谷“站立”,山路“爬升”等等。在后面的记叙中,他大量使用及物动词,如“从那个房子后面,一条溪流几乎笔直‘奔’向喷泉尽处,一条小路随山势蜿蜒而上”(《笔记》第1卷,第1227行)。艾斯科山谷(Eskdale)牧人简陋的房屋由于与所在地形融为一片,显得十分别致:“山峰错落,山下树木旺盛,那里的房屋隐匿在大树之下或者之中。我不知道哪里还会有更美的房屋”(《笔记》第1卷,第1222行)。所有与人有关的都是有机的,因为它们是自主的,同时又是自足的。更主要的是,它们还是自然景观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柯勒律治的有机形式美学理论,尽管受到德国美学思想的影响,但也与他早期的自然观密切相关,可以说是他早期思想发展的逻辑必然。他认为自然万物既是一个整体又相互依存。从生态学的角度衡量,有机形式的概念必然要考虑动植物的生活环境因素。同理,一个审美对象的内部形式,不论它是一部精心打造的杰作,还是一件自我消耗的艺术作品,与其语言和文化环境的关系,都远远胜过审美对象本身,因为语言和环境不仅是审美对象的外部因素,而且是审美对象的滋养者。柯勒律治笔记所载无数次大湖区之行,表明他在有机形式论的思考过程中,越来越关注艺术品如何才能与其自然环境水乳交融的问题。
柯勒律治对大湖区的自然和社会生态十分痴迷,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他对当地充满活力又不断变化的语言也越来越关注。前文已经讲到,他对当地以方言命名地名和动植物的现象感兴趣。作为一个矢志不渝的文人,柯勒律治素来对语言演变和新词产生的过程抱有浓厚兴趣。不仅如此,他还在自己的诗作和散文中大量使用自创的新词。[14]在早年的笔记中,他常常在描述自然景观时自创新词。这恰恰说明,他认为语言形式的变化是人与居住地之间长期对话的结果。柯勒律治的散文,时而活泼诙谐,时而严肃深邃,但都遍布新颖词汇,在所有浪漫主义作家中独树一帜。他创造了许多以-age结尾的词,以此表示一种集体状态,这说明他在将许多自然事物划归到一个复杂类别。在他的笔记里,他为树、山峰和云等词,都加上名词性后缀-age,变成了treeage, hillage和cloudage。上述情况在他记述游历大湖区景色的部分尤为突出。他还根据大瀑布(cataracts)自创了kittenracts一词[cataract的前三个字母(cat)意为猫,他将cat换为了kitten(小猫),合成kittenract(小瀑布)——译者注]。他还在微风(breeze)和波浪(wave)后加上后缀-let,表示更小的意思。他自造了“水幕”(waterslide)和“叠面”(inter-slope)两个单词,希望能更准确地描述不同瀑布的样态。他还创造了twistures,专门指长在石缝中弯曲的树木。他的笔下有“隐退的”山脉、“膨胀的”悬崖、“结痂的”湖泊、“粗糙的”石头以及“搔痕累累的”峰面,它们要么表示大自然的活力,要么表示大自然的病态。Lacustrial一词指当地地貌中湖泊永恒存在的事实。greenery(绿)一词最早出现于他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一诗中,在《笔记》中使用过三次,记述他在德国的游历,每次都表示森林中那种令人欣喜又感到神奇的清新澄明。他所造的rockery(石头)一词,方法与green一词加后缀-ery一样,指的是错落有致的一堆石头。[15]
柯勒律治曾打算写一组赞美诗,希望能穷尽自然的魅力,因此大胆自创了tremendities(魅力)这个单词。[16]该词和上述自创词汇共同表明,柯勒律治在着力表达他不断发展的认知,即:与其说自然界是一套客观存在,而毋宁说是一个秩序井然的集合。正因为如此,他才坚持不懈地寻求能够表现这种观念的词汇。将自然界看作一个整体,或者一个有机社区,无疑是一种新的观念,这需要新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物体之间具有的有机关系。从整体上看,他新造的词汇可谓一种特殊的“生态方言”(ecolect),为的是描述“家园”意识:即,地球正是所有生命体的居住地。[17]须知,浪漫主义时期其他作家笔下的“辞藻”,与主流文化的词汇基本无异。柯勒律治却与众不同,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态方言,不仅是为了反映当地的环境条件,也是为了表达他对自然界独树一帜的感知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