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关《金史》成书的几个问题
王玉
元修宋、辽、金三史,《金史》“独为最善”[1]。清代学者施国祁在其“竭二十余年之力,刊伪补脱”的《金史详校》序中说:“金源一代,年纪不及契丹,與地不及蒙古,文采风流不及南宋。然考其史裁大体,文笔甚简,非《宋史》之繁芜;载述稍备,非《辽史》之阙略;叙次得实,非《元史》之伪谬。”比较《宋史》《辽史》《元史》的弊病,给《金史》以极高评价。
蒙元自入主中原后,对先进的汉文化的吸收表现了一种豁然大度的姿态,很有点兼容并包的味道。但同修的三史,为什么距离这样大呢?《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以为:“金一代典制修明,图籍亦备。又有元好问、刘祁诸人,私相缀辑。故是书有所依据,较《辽史》为详赅。承修者明于史裁,体例亦为严整。”既分析了《金史》独善的原因,也指出了撰修的资料来源。议论是中肯可取的。
《金史》的成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几贯元朝始终。是书既非完于一代,也非成于一手,必然带来一些复杂的问题。本文拟做一些探讨,以求正于学术界。
一 《金史》与王鹗《金史》稿
考《金史》的成书,大致分三个阶段,中经84年。
第一阶段,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张柔献上下汴京所得之金实录并秘府图书。翰林学士承旨王鹗奏请“置局纂修实录,附修辽、金二史”[2]。并很快拟出纲目,开始撰修。
第二阶段,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灭南宋。又命史臣通修宋、辽、金史。
第三阶段,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年)右丞相脱脱任都总裁,确定宋、辽、金各自为正统,各系其年号,才廓清了修三史中久议不决的正统之争。至正四年(1344年)三月,《辽史》先成;十一月,《金史》继成;次年十月,《宋史》亦成,未几,即镂版行世。
今本《金史》,就纲目体例、成书之速看,以王鹗《金史》稿为底本是无疑的。
王鹗(1190—1273年),字百一,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状元,官至尚书省左右司郎中。天兴三年(1234年)“蔡陷,将被杀,万户张柔闻其名,救之。辇归,馆于保州”[3]。十年之中,得阅张柔所获之金实录并秘府图书。1244年,应元世祖召仕元,“以老儒故,上甚敬重,每见以状元呼之”[4]。元修《金史》,不仅是他上章诏请,而且编修均由他选择、推荐,如郝经、李昶、李治、雷膺、王恽、王磐、胡袛遹等人皆是。从经历上看,王鹗早年仕金,历末世动乱,于金一代典制、政事、人物多耳闻目见。又有机会参阅金实录,所组编修班底,多金源旧臣遗民。从视野的开阔,资料的丰富,人才的协同上讲,是很具备修史条件的。但现存史籍未见其书表上朝廷的记载,大约是修三史中的正统之争,使三史体例无法确定而终未有定本的缘故。金毓黻先生总结初修《金史》时说:“金史之修、创于王鹗。考其初稿,即据实录。”是很精辟的见解。
王鹗《金史》稿,今佚不见,只在元人王恽的《玉堂嘉话》中保存了简目。王恽,字仲谋,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至元十四年(1277年)曾两入翰林,并兼国史院编修,“两院故事,凡草创经营署置略,皆与知”[5]。是时,王鹗兼领两院。《玉堂嘉话》卷一说,王鹗曾“亲笔作史”,而且“帝纪、列传、志书卷帙皆有定体”。卷八记载,中统二年,王鹗将拟好的《金史》大纲“书示仲谋”,亦即说,王恽见到了王鹗《金史》的目录。计有帝纪九、志书七、列传若干。[6]这个纲目,明于史裁,严守历代正史体例,依此成书的《金史》,大约是一部详备成型的史书。值得注意的是王鹗参见实录,并未拘于实录。旧实录三品以上方得入传,王鹗《金史》大纲,以“人物英伟勋业可称,不限品从”[7]。举凡忠义、隐逸、儒行、文艺、列女、方技等,均入列传。这不仅承袭了《史记》以来纪传体的优良传统,而且与今本《金史》是相符的。
王鹗修《金史》所依据的材料,赵瓯北曾亦考证说:“元初王鹗修《金史》采当时诏令金令史窦详所记二十余条,杨云翼日录四十卷,陈老日录二十余条及女官所记资明夫人授玺事以补之。可见《金史》旧底,固已确核,宜纂修诸人易籍手也。”[8]显然,《金史》独善与“《金史》旧底,固已确核”的关系是很大的。
王鹗首创《金史》,不能不提到张柔其人。《元史·张柔传》载:“壬辰,从睿宗伐金……金主败走睢阳。其臣崔立以汴京降。柔于金帛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又“汝南既破,下令屠城,一小校缚十人以待,一人貌独异。柔问之,状元王鹗也。解其缚,宾礼之”。张柔,即史称张万户。从这两段记载中,可以看到张柔还是一个颇有眼光、确有见地的人物。一是下汴京,“于金帛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使之免遭兵燹,后献诸朝,保存了修《金史》的珍贵资料。二是对王鹗“解其缚,宾礼之”,刀下救出了这个人才。应该说,于《金史》成书,还是有功劳的。
二 《金史》取资《壬辰杂编》《归潜志》的范围和时间
撰修《金史》取资元好问《壬辰杂编》和刘祁《归潜志》的问题,见于《金史》元、刘本传。这里,主要是考察取资二书的范围及二书被引入《金史》的时间。
《元好问传》载:“金亡不仕……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德行,采摭所闻,有所及,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今所传者有《中州集》及《壬辰杂编》若干卷。……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云。”
《刘从益传》载:“子祁,字京叔,为太学生,甚有文名。值金丧乱,作《归潜志》以记金事。修《金史》多采用焉。”
《金史》撰修既然承认于元、刘著述“多采用焉”“多本其所著”,当为可信,但采摭材料的范围呢?
刘祁《归潜志》一书,十四卷,成书于金亡后第二年的1235年。刘祁自序云:“遭值金亡,干戈流落,由魏过齐入燕,凡二千里,甲午岁复于乡……独念昔所与交游者,皆一代伟人。今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元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归潜者,子所居之堂之名也。因名以书,以志岁月。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其著述动机、书名缘由及取材内容,交代得再明白不过了。所以钱曾《读书敏求记》说:“京叔以布衣遨游士大夫间,文章惊暴,一时为遗山诸公所推挹。筑堂曰‘归潜’,因以命其书,所记皆金源逸事。后之修史者足征焉。”清人鲍博庭将《归潜志》收入《知不足斋丛书》并为之作跋说,刘祁“遭乱北归,追述平昔交游谈论与夫兴亡治乱之迹著为一书,因其堂命目曰《归潜志》。与同时元好问《壬辰杂编》竝(同并)行于世,金末文献之征,于是乎在”。大致都是依据刘祁自序而发的议论,明确了《归潜志》“载金末文献有足征”的价值。从《归潜志》一书的内容上看,“第一卷至第七卷悉为诸贤立传,第八卷略记逸事,九卷至十三卷悉载当时得失”[9]。第十四卷为诗文应答。基本是一份金末历史的回忆录,史料的价值是相当高的。《金史》采摭《归潜志》,当然也只是金末事实了。
《归潜志》一书,今仍行世可见,采摭范围似争议不大。问题大的还是元遗山的《壬辰杂编》。
《壬辰杂编》初无名,元遗山于金亡后筑野史亭,“杂录近事至百余万言,书未就而卒”[10]。大概是后人编纂整理而命名的。其书在明中叶即已亡佚。但是这部著述并非他的本意。据好问《与枢判白兄书》,他自乙巳(1245年)先“往河南举先夫人旅殡,……复以葬事往东平,连三年不宁居坐”[11]。即使是在这战乱奔波之中,好问仍“往来四方,采摭遗逸”[12]。以“国之史作,己所当任”自诩。[13]他很有信心地向枢判白华陈述自己的计划:“惟有实录一件,只消亲去顺天府一遭,破三数月功夫,披节每朝终始及大政事大善恶,系废兴存亡者为一书,大安及正大事,则略补之。此书成,虽溘死道边,无恨矣。”[14]很清楚,好问的初衷是亲去顺天府,得阅张柔处金实录,依据实录,加以自己采摭的材料,并拟补充实录阙的卫绍王、金哀宗两朝史事,即书中所谓“大安及正大事”,“系废兴存亡者为一书”,修成一部首尾齐全的金史。这即本传中“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之史作,己所当任”的内容所在。所以,“乃言于张公,使之闻奏,愿为撰述,奏可,方辟馆”[15],但不知什么原因,“为乐夔所阻而止”[16]。好问终未见到金实录,他的宏伟计划夭折了。不得已才“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说好问于金亡后,“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虽甚醉不忘。于是杂录近事至百余万言,捆束委积,塞屋数楹,名之曰野史亭”。可见他的资料主要来自采摭,而“杂录近事”者,即金亡前后史实。《壬辰杂编》的“壬辰”,为金哀宗开兴元年(1232年),是年,哀宗弃汴出逃,意味着金的灭亡,后虽维持了两年,不过是苟延残喘。以“壬辰”命书,可推知其书亦专记金亡前后事。谓之“杂编”,是因元好问“书未就而卒”,由他人缀辑的一本资料汇编。所以钱大昕考证《金史》成书取资元好问、刘祁著述时说:“贞祐南迁以后事迹,多取元刘两家。章宗以前,则实录俱在,非出二人之笔。”[17]赵翼则更具体指出:“宣哀以后,诸将列传,则多本元刘二书。”宣宗南迁汴京,时在贞祐二年(1214年),上距完颜阿骨打建国(1115年),已经百年,下距蒙元灭金(1234年),只二十年。从时间断限上看,《壬辰杂编》《归潜志》二书的可采摭范围,当在金末丧乱易代的二十年左右。正如《金史》所说:“刘京叔《归潜志》与元裕之《壬辰杂编》二书,虽微有异同,而金末丧乱之事,犹有足征焉。”[18]不考察这个范围,而如顾炎武断言的“《金史》大抵出刘祁、元好问二君之笔”[19],就未免失于恰当,过分夸大了。
那么,《壬辰杂编》《归潜志》是何时被引入《金史》的呢?
中统二年(1261年),王鹗修《金史》,元好问殁去仅三年,刘祁殁去十一年。时金地未定,南宋尚存,兵火屡起,国家征伐为先。元、刘等人的私家著述得以行世流布,似不大可能。这从王恽的《乌台笔补》中可以窥见一二。《乌台笔补》录《论收访野史状》,已是至元年间(1271—1294年)事。其状云:自中统二年立国史院,曾令学士安藏收访野史传闻,但“数年以来,所得无几”,不得不再事征集。[20]另据王鹗《遗山集》后引,东平严忠杰在元裕之死后,曾“即其家购求遗稿”,购求的是不是《壬辰杂编》呢?不是。严忠杰“指金鸣匠、刻梓以寿其传”,明确是指当即刻版行世的《遗山集》,王鹗之“属余为引”的后引,就印在集后。如果当时已搜求到《壬辰杂编》的遗稿,王鹗、王恽等人于此不会秘而不宣的。王鹗与元好问的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余与子(指元好问)同庚甲,又同在史馆者三历春秋,义深契厚。”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遗山《寄中书耶律公书》推荐人才,其中就有王鹗、刘祁诸人。至于王恽,曾游学遗山门下,以师事之。既然王鹗、王恽于《壬辰杂编》事一字不载,足证元好问遗稿中的《壬辰杂编》当时并未达于国史院。七八十年后的元顺帝至正年间(1341—1368年),欧阳玄奉诏修三史,一曰于翰林故府攟(同聃)金人遗书,得元裕之手写《壬辰杂编》一帙。[21]想必是王鹗后的修史者搜求整理的。至于刘祁《归潜志》,后于王鹗几五十年的至大年间(1308—1311年)才由孙和伯梓行之,仅有传本。王士祯所谓“元开史局,搜罗掌故,京叔、裕之二书,皆上史馆、攟(同聃)摭为多焉”[22]。“皆上史馆”的确切时间,虽无法判定,但据以上材料推断,还是迟于王鹗修史,并非中统二年一开史局,就搜罗到的。故王鹗修《金史》也就无缘见到《壬辰杂编》《归潜志》。随着元一统局面的出现,王鹗后的修史者,才有可能参见众多的野史传闻。《金史》,修撰既非成于一手,也非完于一代,《壬辰杂编》《归潜志》的搜罗与参考,必是在《金史》颇具规模时了。
应该指出,材料多未必能修出好史。如元代同修的《宋史》,凭借的材料不能说不富,但编修失于选择,反由于资料多而缺乏鉴别,卷帙繁而不善剪裁,铸成《宋史》芜杂烦冗的缺点,即为一例。一些史家,探究《金史》独善的原因,囿于元好问、刘祁的名噪一代,颇多附会夸大,而忽略《金史》撰修“最得史法”的惨淡经营,是不公允的。
搞清这两个问题,并不意味着贬低元好问、刘祁二人对《金史》成书的贡献。金末丧乱易代的二十年左右,正当阶级矛盾、民族矛盾、金源上层矛盾互相交织,日趋激化,社会呈现出一幅错综复杂的画面。而典制混乱、史籍散佚,由章宗以后,卫绍王、宣宗、哀宗三帝,仅存宣宗实录,即可见一斑。元、刘二人,“身历南渡后,或游于京,或仕于朝,凡庙谋疆事,一一皆耳闻目见。其笔力老劲,又足卓然成家。修史者本之以成书,故能使当日情事,历历如见”[23]。元、刘二人于记录中古史这一重要历史时期,保存故国文献的功绩还是不可磨灭的。正像王士祯所说:“金自崔立之乱,中原板荡,文献散失、赖二三君子有志史事者私相撰述……金源人物文章之盛,独能颉颃宋元之间,非数君子记述之功,何以至是欤?”[24]
三 《金史》列传所本《中州集》小传考略
纂修《金史》曾参考《中州集》事,见上文所引《元好问传》。
元好问编纂的金诗总集《中州集》,所收金一代诗人二百余家,诗词二千余首。遗山自序云:“兵火散亡,计所存者才什一耳。”其编纂动机如《墓铭》所述,好问欲见实录被阻,“曰:‘不可遂令一代之美泯而不闻。’乃为《中州集》百余卷”。多少寄托着对故国的怀念。成书当在《壬辰杂编》之前。“百余卷”为十余卷之误。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是书“大旨以诗存史,故姓名之下,各列小传,往往旁及其佚事,多足以资考证”,是很恰切的评价。今取《中州集》与《金史》对照,传记同人者计有虞仲文、宇文虚中、刘豫、张中孚、赵元、孙铎、路铎、肖贡、张行简、贾益谦、胥鼎、陈规、许古、杨云翼、赵秉文、冯壁、李献甫、雷渊、王宾、冯延登、吴激、蔡松年、蔡珪、马定国、任询、赵可、王兢、郑子聃、党怀英、李汾、赵沨、周昂、王庭筠、刘昂、李经、刘从益、吕中孚、张建、李纯甫、宋九嘉、庞铸、李献能、王若虚、王元节、元德明、麻九畴、郝天挺、薛继先、王予可等五十人。即便如《简明目录》和《金史》本传所说“各列小传”“以诗存史”“修《金史》多本其所著”,其量不过是《金史》列传的十四分之一。[25]然而,略加考察,可对照互见的五十篇传记,情况又很不一致。
第一类十余篇,《金史》记载较《中州集》详尽完备,差异悬殊,史实丰富充实得多。文字相去甚远的如:
《金史》 张汝霖传 约1500字 《中州集》 同传约120字
《金史》 路铎传 约1500字 《中州集》 同传约80字
《金史》 刘豫传 约1300字 《中州集》 同传约80字
《金史》 张行简传 约1900字 《中州集》 同传约220字
《金史》 陈规传 约4400字 《中州集》 同传约70字
《金史》 许古传 约3660字 《中州集》 同传约120字
余如贾益谦传、赵秉文传、蔡松年传、冯壁传、王庭筠传、王宾传等,《中州集》的疏漏简略比比皆是,故《金史》不得不舍弃而另采他著。这十余篇传记,显然非本于《中州集》。《中州集》小传于这十几篇传记,大概只起个征信作用。
第二类二十余篇,事迹大致相同,但文字的增益、史实的详尽,《金史》列传较《中州集》小传的记载进了一步,也就是说《史》详《集》略。看来这部分列传,或者录用小传部分材料改写而成,或者以小传为基础,参见他著,补充了不少小传所不载的材料,加以扩展而成。如《郑子聃传》,《金史》补入“上曰:修海陵实录知其详,无如子聃者。盖以史事专责之”一段,多少透露了海陵王实录曾以郑子聃修撰的事实。《中州集》党怀英小传有“入为史馆编修”一事,但仅此一句,究竟参与编修何书是无从得知的。《金史·党怀英传》则详补之:“大定二十九年,与凤翔府治中郝俣充《辽史》刊修官,应奉翰林文字移刺益、赵沨等七人为编修官。凡辽时民间碑铭墓志及诸家文集,或记忆辽事,悉送上官。”“奉和元年,增修《辽史》编修官三员,诏分纪、志、列传,刊修官有改除者,以书自随。……怀英致任后,章宗诏陈大任继成《辽史》。”这样,就把金修《辽史》的经过及《辽史》陈大任本的线索概略地记载了下来。应视为一种有价值的完善。哀宗南逃,崔立以汴降元,金源遗臣围绕为崔立起功德碑的一场冲突,为金亡前后的一件大事。时元好问在汴,又参与其事,按理是清楚的。但在《中州集》王若虚小传中只记了“崔立之变,群小献谄,为立起功德碑。以都堂命召从之(王若虚)。从之外若逊辞,而实欲死守,时议称焉”。元好问的态度是明朗的,但语之不详。参见《金史》,才知小传的简略,并非疏漏,而是作者难言苦衷的有意隐讳。《金史·王若虚传》于此事则直书详补之:“奕辈不能夺,乃召太学生刘祁、麻革辈赴省。好问、张信之喻以立碑事曰:‘众议属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祁等固辞。而别数日,促迫不已,祁即草定,以付好问。好问意未惬,乃自为之。既成,以示若虚,乃共删定数字,然止直叙其事而已。后兵入城,不果立也。”资料源于刘祁《归潜志》则无疑义。
第三类十余篇,《金史》照录、摘抄或略加增益于《中州集》小传。如马定国传、赵可传、任询传、刘从益传、元德明传、赵沨传、周昂传等。只举《刘从益传》对照。《金史·刘从益传》几全录《中州集》小传,小传叙其政绩,有一段重要材料:刘从益做叶县令时,“修学讲议,耸善抑恶,有良吏风。叶,剧邑也,兵兴以来、户减三之一,田不毛者万七千亩有奇,其岁入七万石故在也。云卿(刘从益)请于大司农为减一万,民赖之,流亡归者二千余家”。《金史》同传略去几字照录,并改“流亡归者二千余家”为“四千余家”大约是经过审订的。又在所附刘祁略传中,寥寥数笔,添上《金史》采《归潜志》事,无疑提高了《金史》的史料价值,体现了《金史》取材的严谨和博洽。
上述三类的取材方法,很能体现《金史》列传广泛涉及政事、详叙生平事迹的史学眼光,体现了它整齐体例的文字功夫。列传采摭材料及行文的繁简都有一定的标准,不合体例者不取而采他著;合体例而言之不详者,增加必要的史料;合体例而内容详备者,照录、摘抄或略加增益。总之,抄撮必要的材料,略去浮词,剪去枝蔓,统一体例,都经过了一定的改造制作。作为诗集的《中州集》,其小传的倾向,与《金史》体例,必有差异。故小传称誉的诗词章句,为《金史》所不取,是很好理解的。
《金史》列传取材《中州集》,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金史》文艺传人物多采用《中州集》人物评传。《金史》文艺传载人物三十人,《中州集》中可参见二十五人,不仅多采其生平事迹,且多录元好问的评论。这也可以看出《金史》取材的精审和眼光。元好问是金代文学变革的杰出代表,“蔚为一代宗工”。以他来评传金代文学人物,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如《金史》评赵秉文,其“文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主。至五言古诗,则沉郁顿挫,字画则草书遒劲”。评蔡松年,“文词清丽,尤工乐府,与吴激齐名,号吴蔡体”等等,均本于《中州集》。从而也就肯定了元好问在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过去,有人曾评议《金史》罕言神怪。[26]从整体看不失为有进步意义的一大特点。这个特点在《金史》采摭《中州集》中,亦有体现,但又不很彻底。《金史·党怀英传》多录《中州集》文字,但不取小传的符瑞之说,删去“公之在孕也,太夫人梦道士吴筠来托宿”及“大安三年九月,年七十八终于家。是夕,有大星殒于所居之堂,众惊视之,而公已逝矣”。吴筠托宿而生,大星殒坠而逝,很有些传奇色彩,确属荒诞,《金史》不取是对的。但《中州集》刘昂小传中,“昂早得仕,年三十三省掾考满,授平凉路转运副使,人谓卿相可望致矣。术士有言云,昂官止五品者。昂自望者甚厚,不信也”。后“竟如术者之言”。《金史·刘昂传》于此照录不误。《金史·李献能传》亦多取《中州集》文字,但在传末添了“尝谓人云:‘吾幼梦官至五品、寿不至五十’,后竟如其言”一段,显系传闻,附会迷信。由此可见,即使是罕言神怪的《金史》,也摆脱不了那个时代的精神枷锁。
至于《金史》《中州集》传记中时间、史实上的出入,限于篇幅不举。
以上,当然不是对元好问史学贡献的全面评价,但对《金史》所本《中州集》小传的初步考略,或许于元好问在《金史》成书影响的客观评价上,有一定益处。
《社会科学》1981年第2期
[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2]《元史·王鹗传》。
[3]《元史·王鹗传》。
[4]《秋涧集》卷82《中堂事记》。
[5]《秋涧集》卷93《玉堂嘉话》序。
[6]详见《秋涧集》卷100。
[7]详见《秋涧集》卷100。
[8]《廿二史劄(同札)记》卷27。
[9]宋定国:《归潜志·后记》。
[10]郝经:《遗山先生墓铭》。
[11]《遗山文集》卷39。
[12]《遗山先生墓铭》。
[13]《金史·元好问传》。
[14]《遗山文集》卷39。
[15]《遗山先生墓铭》。
[16]《金史·元好问传》。
[17]《日知录集释》卷26。
[18]《金史·完颜奴申传》。
[19]《日知录》卷26。
[20]《秋涧集》卷84。
[21]见欧阳玄《圭斋集》。
[22]《归潜志》序。
[23]《廿二史札记》卷27。
[24]《归潜志》序。
[25]《金史》列传共载人物七百余人。
[26]参见赵翼《廿二史札记》,毛汶《金史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