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步步紧逼
姜皓叫过两名捕快:“不用等石琛了,我们自己传播吧。你们拿些钱粮,去找城里的小童,把今天我们去王家的情况都说一说。让他们不拘编个童谣也好,两个时辰内,传遍大街小巷。”
宋磊急道:“阿兄,你疯了不成?哪有人主动把丑事往外说的?这么下来,你这个代县令还要不要威信?”
姜皓笑道:“莫急,我话还没说完。”说完,他附耳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
两名捕快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惊疑不定地去了。
还没到用午饭的时间,新的童谣已经在城内传唱开来了——
“金山银山和尸山,
王家仓库藏万贯。
哪管君王和大义,
只论自身裹锦缎。
城中人人都该死,
独有王氏永流传。”
和童谣一并传开的,还有王家不顾城中百姓生死,只顾自家富贵,不惜辱骂朝廷命官的丑恶嘴脸。
经过小童们添油加醋地描绘,再通过以讹传讹的传播效应,使得城中无人不知王家自私自利,丧尽天良。
原本王家为富不仁的事情,在封丘也不算得新鲜事。
但守城战的一个月,死伤连连,城中之人个个神经紧绷,戾气加重,变得暴躁多疑。
这首童谣直接把王家和一城生死摆在了天平的两端,制造了零和博弈的假象。
这无疑像是一颗火星,落在了积累许久的情绪干草上,霎时便可燃起冲天大火。
一时间,民愤滔天,个个都在詈骂王家小人行径,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甚至有好事的,捡了石头过去砸王家的大门。
原本王家想派出私兵震慑,无奈他们一出来,就引起众人围观痛骂。
那些大娘们说出来的话无不尖酸刻薄,一开口就辱及祖宗。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见人多势众,王家不敢擅动,只好闭门躲事。
为此,门口被涂了无数的马粪牛粪,还有一堆口水。
消息传到王承平那里,王承平这才知道,姜皓转头使了这些手段。
王承平冷笑:“他这是妄图用民意来裹挟我们,却不知我们这些望族名家,哪里会把所谓的民心民意放在眼里?由得他们发泄罢,反正过几日,他们就无粮可吃了。到时候,外有敌军攻城,内有饥民暴动,我看他怎么办?”
门口沸反盈天,王家院内却稳如泰山。
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告诉了宋磊,宋磊又急急忙忙地冲向了姜皓的居所。
一进门,他发现姜皓还在那里饶有兴致摆弄废旧弓弩,那些都是他让人从军备仓库里找出来的,可见还在研究整修的方法。
宋磊心急火燎地叫道:“阿兄,你的计策不管用,王家根本不为所动,还在那里喝茶听曲呢。他们那么厚的脸皮,不要说骂一天,就是骂一年,人家也不带怕的。”
姜皓好不容易有一段沉浸在DIY的快乐时光,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急性子宋磊破坏了。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抬头道:“他们干这种缺德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不怕被人骂。”
宋磊不解道:“那你还大费周章让人传什么民谣?我还以为你要借此机会,逼迫他们让步呢。”
利用传谣来煽动民意,鼓动百姓站在王家的对立面,让王家感受到舆论的压力,确实属于第二步的内容。
但那只是方法,不是目的。
真正的目的,要等到第三步完成之后,才会显现。
姜皓问道:“现在传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人人皆知王家不仁?”
宋磊一拍大腿:“就连吃奶的娃娃都知道了!”
这夸张的说法逗笑了姜皓,他懒洋洋地站起身,颇为留恋地放下手中的弓弩,道:“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可以走第三步了。”
正说着,一名士兵进来道:“启禀明府,你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
姜皓道:“拿上来我看看。”
只见士兵拿了一张纸过来,上面写满了字迹,似乎还有画。
宋磊一头雾水,连忙凑过去看。
只见纸上写道:“敬告孙孝哲:
王家百年大族,世代忠良,多名子弟在朝中效命,显贵无比。
你这胡人倭瓜,杂种贼胚,不过靠老母与杂胡私通得位,与我等提鞋都不配,还敢觊觎大唐正统?
王家当倾其所有,散尽万贯家财,族中战死至最后一人,也要取尔首级,挂于城门之上,供枭鸦啄食,方能泄心中愤恨。
尔要战便战,定叫有去无回!”
右下角则画了一个王家的家徽,是照着王家正门上雕刻的图案画的。
宋磊看得眼都直了:“这是……”
姜皓记得史书记载的一段轶事,正说的是这个孙孝哲。
他本是一个契丹的没落贵族,小时候父亲早亡,跟着母亲艰难求生,在一场被唐军洗劫部落的战斗中跟母亲一起被安禄山掳掠。
哪知他母亲容颜出众,颇有姿色,竟被那杂胡一眼看中,收入帐中,从此宠幸异常。
而孙孝哲也是天生乖巧,善讨人喜欢,很快也被爱屋及乌,收做了干儿子,后来逐渐得到重用。
姜皓刻意让士兵将这一段,并不广为人知的丑事大剌剌地写在纸上,其用意不问可知。
姜皓满意一笑:“你别问这么多,看就是了。”
他将那张纸递给士兵,道:“把这些纸张绑在箭上,都给我射到对面敌军高台那里去。”
这么一射,效果显著。
由于封丘屡攻不下,一直在后方指挥的孙孝哲忍无可忍,亲自跑到了前线督战。
正开着军议,就有传令兵把姜皓的箭书送了过来。
孙孝哲看到那张纸,当场就气炸了,径直结束了会议。
他不顾副将的阻拦,亲自带着几名骑兵,跑到城下破口大骂:“什么百年大族!老子一旦破城,就把王家杀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等他日打入西京,再将你们的子孙捉来,剥皮去骨,管叫你们断子绝孙!”
姜皓早就命人在城楼上摆了个小几,正坐着和宋磊喝茶呢。
宋磊见孙孝哲全套银色盔甲,胸口护心镜明晃晃的,头盔上一束红缨随风飘扬,甚是显眼,赶紧对姜皓道:“阿兄你看,这装束看着是孙孝哲本人亲自过来了。”
听到孙孝哲亲自过来骂,姜皓忙命士兵们回骂:“胡贼,如今有王家帮助,我们粮食充足,私兵也编入队伍,兵强马壮。不要说再打一个月,打一年都使得。有种就过来攻城,管教封丘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为了彰显自己军备充足,姜皓立刻命人又射了好几轮箭。
那些箭故意射歪,落到孙孝哲的马下,气得孙孝哲七窍生烟,又骂了一轮,才策马回营。
宋磊在旁边看得一阵肉疼,刚才姜皓豪爽的那一下子,可把库存的箭射了快一半。
孙孝哲回到营里,立刻召开了军务会议,怒气冲冲地道:“让你们想法子出来,到底想出来没有?”
底下的副将和偏将们面面相觑。
本来这座城池的城墙坚固异常,就已经出乎意料,再加上今日攻城,发现他们的弓弩精准度突然又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这就使得攻城的难度大大增加。
副将三番四次劝说,干脆绕开封丘,去打别的城。
为一个没什么战略价值的小城,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实在不划算。
等到周边的城都攻下了,再一并合围,到时候他们插翅难飞,说不定就降了。
好不容易孙孝哲被说得有点动摇,结果今日射过来的一轮箭书,直接颠覆了副将处心积虑的成果。
这摆明是封丘使出来的激将法。
奈何,激将得很成功。
孙孝哲自小娇生惯养,性格乖戾。
加之他平素最痛恨别人戳他的出身,说他胡人血统低贱也就罢了,居然把他母亲跟安禄山的事都捅了出来。
因此一见箭书,立即气得暴跳如雷,去城下骂了一轮回来,不但怒气不消,反而双眼发红,情绪当场失控。
副将知道,再不可能提退兵之策了,只好默然不语。
如果非要攻城,那就必须得面临大量箭矢的攻击。
而他们一路南下都没怎么遇到这种攻击方式,木盾也配备不足,伤亡惨重情况可想而知,光是士气那一块就已经够棘手的了。
见众人都不作声,孙孝哲更生气了,当即发起横来,抽出大刀,砍掉一个桌角,吼道:“再不说话,当如此桌!”
副将知道他又要耍性子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如今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是封丘一个小城,能有多少弓弩?
就算有多的,也没有那么多兵可以用。
大不了我们大军一起压上去,趁乱再用冲车。”
除了利用人数优势,以伤亡换取攻城,副将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孙孝哲这时恨不得把姜皓还有那什么王家丢进油锅煎熟了吃,一听攻得下来,哪管会死多少人,立刻道:“那你去布置,明日就攻城!”
副将无奈道:“后日吧,时间宽容一些。”
他得想个法子,挪用一部分军费,分发给士兵。
让他们知道,即便死在战场上,家里人也会得到补偿,如此才可以勉强消除兵乱的风险。
孙孝哲不耐烦道:“那就后日,不能再拖了!快!你们快去!”
叛军紧锣密鼓准备的时候,封丘城内也出现了变数。
姜皓往王家门口派了探子,王家也往姜皓这边派了探子。
孙孝哲来城下骂架,并且扬言要灭了王家满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承平那里。
原本还躺在躺椅中悠闲乘凉的王承平,一听到传报,猛然睁开双眼,“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吓了周边一跳。
他的儿子颇为担心地道:“阿爷,怎么了?”
王承平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后悔不迭,连连道:“坏了,坏了,坏了!都怪我小瞧他了!没想到此人如此狡诈,竟留有如此高明的一招。”
他儿子忙道:“你是说他给我们泼脏水?
儿子觉得,这也没什么,等叛军入了城,我们多花点钱帛,解释清楚,也就行了。”
王承平冷哼道:“解释?你怎么解释?现在那个什么孙孝哲已经暴跳如雷,到时候攻城伤亡如果很大,他就会将所有账都平均算在我和姓姜的头上。灭了王家,所有钱帛都是他的,哪还需要你来敬献?”
他儿子这才慌了:“那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就想法子出城去找孙孝哲?”
“不!”王承平不快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你不怕人家直接让你有去无回?”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大战之前,王家就和孙孝哲接洽,这可比他不出人出粮的性质严重多了。
不出人出粮还可以诡辩,而和孙孝哲战前会面,会被认为是暗通款曲,图谋叛国。
要是最后大唐平叛成功,就会变成难以洗清的污点,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考虑到还有家仆在场,王承平不愿意下儿子的面子,道:“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他儿子又道:“如今主簿石琛已经暗中投靠我们,既然姓姜的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我们也以牙还牙,在城中散布消息,揭露他阴险狡诈的真面目,让他被民意反噬。然后我们想法子逼他退位,让石琛上位,阿爷看这样如何?”
这倒是正招,姜皓使诈在先,若是东窗事发,他不占理,也不敢分辨。
王承平一听,最开始觉得确实是好计谋,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往细里深处一想,王承平又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子衣服紧贴着后背,湿透了一大片。
王承平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赶紧唤人来换了一套衣服。
短短一瞬间,他的面容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眼中也没有了刚才的神采,挥挥手让所有的家仆下去,只留下他和儿子两人。
王承平问道:“我问你,如果姜皓早就决心使诈,那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走一趟?为什么又要煽动百姓来围攻我们家?”
他儿子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问这两个奇怪的问题,顺口道:“也许是心存幻想,以为我们会转而支持他。被拒绝之后,他恼羞成怒,所以发动众人围攻,好挽回点颜面。”
王承平苦笑一声,道:“若是平庸之人,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坏就坏在,姜皓并非平庸之人,更坏在我们如今才发现他不是个平庸之人。”
他儿子惊问道:“阿爷何以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