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与现实之间:元杂剧“神佛道化戏”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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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佛道化戏”的概念界定

作为一代文学高峰的元杂剧,由于反映的社会层面包罗万象,刻画的文学形象千姿百态,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一方面为后代的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的、生动的材料,一方面也为研究者在丰富的剧作方面想理出一个头绪设置了障碍。于是研究者们根据元杂剧所反映的内容,对其进行了分类。对某种艺术或行业进行分类研究,大概是元人的一种习惯。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便有“医有十三科”,“画家十三科”,并进一步解释道:“世人但知医有十三科,画有十三科,殊不知裱背亦有十三科。”[1]这种对技艺的分类,是当时人们常见的形式。

再加上元杂剧与我国古代小说关系非常密切,从故事情节到表现手段都与宋元话本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如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记载南宋杭州城说书者已经分类,各有所长。他说:“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2]宋元间人罗烨在《醉翁谈录》里,也把话本小说分为:“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3]等类。

当后世研究者对元杂剧进行内容方面的研究时,很自然地也使用这种分类方法。元夏庭芝《青楼集志》把元杂剧分为“驾头、闺怨、鸨儿、花旦、披秉、破衫儿、绿林、公吏、神仙道化、家长里短之类”[4]。而影响最大,最为著名的当属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的“杂剧十二科”[5]把元杂剧分为十二大类:

一曰神仙道化

二曰隐居乐道(又曰林泉丘壑)

三曰披袍秉笏(即君臣杂剧)

四曰忠臣烈士

五曰孝义廉节

六曰叱奸骂谗

七曰逐臣孤子

八曰鏺刀赶棒(即脱膊杂剧)

九曰风花雪月

十曰悲欢离合

十一曰烟花粉黛(即花旦杂剧)

十二曰神头鬼面(即神佛杂剧)

自从宁献王朱权把“神仙道化”列为“杂剧十二科”之首后,后世的研究者忽略了元杂剧中宗教戏剧的多样性,对元杂剧涉及的大量与佛教有关的剧目语焉不详,对元杂剧中的宗教戏剧一言以蔽之曰“神仙道化”。如日人青木正儿认为“‘神仙道化’不消说是取材于道教传说的,就现存的作品来看,则有两种:一种是神仙向凡人说法,使他解脱,引导他入仙道;一种是原来本为神仙,因犯罪而降生人间,既至悟道以后,又回归仙界。我的意见,把前者称为度脱剧,把后者称为谪仙投胎剧。……‘隐居乐道’大概是以隐遁者的生活为主题,但是也往往带神仙味”。我们也可以把青木正儿所说的“谪仙投胎剧”称之为度厄剧,其实在广义上亦是度脱剧。但是,对“神头鬼面”一科,青木正儿认为,“用这种材料为主题的杂剧,在现存曲本中找不出来”[6]。他没有注意到后面“即神佛杂剧”的五字注脚,所以,类似这种观点在后世研究著述中比比皆是,大家基本认为元杂剧只有“神仙道化”剧,而朱权论述的“神佛杂剧”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即使在较新的论著中对元杂剧的内容和分类进行表述时,观点大抵如此:“元杂剧中的神仙道化剧也是一种形成倾向的创作现象。它们的内容大抵是或搬演道祖、真人悟道飞升的故事,或描述真人度脱凡夫俗子和精怪鬼魅的传说。不管故事的具体内容和表现角度有多么纷繁的变化,这些作品大都是以对仙道境界的肯定和对人世红尘的否定,构成它们内容上的总重点。其中有些作品所写的故事还与全真教传说有密切关联。作品中还经常出现全真教的著名人物。”[7]这是典型的将元杂剧中佛道、神仙杂剧混为一谈的说法,虽然有些研究者已发现了这一问题,但往往浅尝辄止,没有深入下去。清人姚燮在研究元杂剧时把无名氏的一百种剧本分类划分,“释氏故事”“神仙故事”是两个不同的类别[8],可是剧目甚少,不大能说明问题。游国恩、王起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元代文学”一编中,谈到“道教和佛教思想对杂剧创作也有直接的影响”[9],并各举一代表性的剧目加以说明,因而给我们研究佛教戏提供了线索。《中国戏曲通史》虽然在论述《黄粱梦》、《岳阳楼》和《布袋和尚》等杂剧时提到“这些戏通过道教、佛教中仙佛度人的故事,宣扬浮生若梦,万事由命”。可是著者笼统地把《布袋和尚》归入“神仙道化”与“隐居乐道”一类[10]。可见,这些研究者已经发现了佛、道两教对元杂剧的影响,但是研究没有深入下去,并且朱权的“神仙道化”说左右了后世的元剧分类研究,凡涉及元杂剧与宗教有关的戏剧,大家均统称之为“神仙道化”。

其实,朱权在“杂剧十二科”中最后一科“神头鬼面”还有五字解释“即神佛杂剧”,说明朱权对元杂剧中的宗教神仙戏剧的研究还是比较全面的。同时,朱权的这种分类方法也是对前代话本小说内容分类的一种继承,因为在南宋,已经有专门讲参禅悟道的话本小说了。

因此说,综合以上观点,将元杂剧中的宗教与神话戏剧,称之为“神佛道化戏”比较妥当,完全割裂开来研究,容易产生歧见与不便,因为它们之间有区别又有融合。

中国的儒、释、道三教合一,有许多人们难以说清的地方,从客观上给辨清是“佛教戏”还是“道化戏”带来一定的困难。从道教滥觞之时,道教与儒、释的关系就非同寻常。在汉代,由于儒学的阴阳五行化和儒家经典的神秘化,特别是谶纬之学的盛行,儒道之间相互吸引,相互结合。在佛教开始传入中国的时候,这种外来的宗教,为了便于在中国土地上生根立脚,也不得不与当时流行的神仙方术思想结合起来,把原来的佛教思想尽量涂上一层神仙方术的色彩,而神仙方术在创立道教的过程中,也利用佛教的某些教义来编造道教的教义,模仿佛教的某些科仪来制订道教的科仪。这说明儒、释、道很早就开始融合,而且还有人为儒、释、道的一致性竭力辩护。东晋孙绰说:“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外内名之耳。故在皇为皇,在王为王。佛者梵语,晋训觉也;觉之为义,悟物之谓,犹孟轲以圣人为先觉,其旨一也。应世轨物,盖亦随时,周、孔救极弊,佛教明其本耳,共为首尾,其致不详。”[11]隋朝的文中子王通更进一步阐发三教合一的思想,对唐初中央政府中文武重臣产生了程度不同的影响。由于佛教与中国儒教、道教思想这种紧密相连的关系,所以,即使遇到一些佛教戏,研究者们也往往不分泾渭,一言以蔽之称其为“道化戏”,同时,元杂剧确实有三教融合的戏,让人一时难以判断清楚。在范康的《陈季卿悟道竹叶舟》中,与行童对站在一起的惠安和尚、吕洞宾和陈季卿戏谑道:“你看中间一个老秃厮,左边一个牛鼻子,右边一个穷秀才,攀今揽古的,比三教圣人还张智哩。”行童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在有的寺院,三教同一。中间供的是佛祖释迦牟尼,右边是孔子,左边是老子。这也从侧面给我们透露出一个资讯,在元代,儒、释、道合流已是很正常的现象,但这更加使人相信,即使有佛教思想,也不过是与道教的杂糅而已,两者之间没有大的区别,这是主要原因。然而,“道化戏”和“佛教戏”还是有区别的。第一,我们看一看“道化戏”与“佛教戏”塑造的形象。在现存的三十余种“神仙道化”戏中,除五种取材于正一教和古代传说的作品外,其余基本上与全真教有联系。这些戏以“七真”[12]“八仙”故事为其主要内容,流传至今的有马致远的《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王祖师三度马丹阳》、《马丹阳三度任风子》、《晋刘阮误入桃源》和《西华山陈抟高卧》等,岳伯川的《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范康的《陈季卿悟道竹叶舟》,无名氏的《汉钟离度脱蓝采和》《瘸李岳诗酒玩江亭》;元明之际还有杨景贤的《马丹阳度脱刘行首》、贾仲名的《铁拐李度金童玉女》、谷子敬的《吕洞宾三度城南柳》。至于存目而作品没流传下来的就更多,在此不一一列举了。从以上剧名可知,“神仙道化”剧本身所刻画的形象与佛教戏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布袋和尚、佛印禅师、庞居士、月明和尚、船子和尚等则是佛教中的显赫人物。

第二,“佛教戏”和“道化戏”虽然有很多都是度脱剧,这是它们的相似之处,但也有细微的差别。“道化戏”被度脱的人为天宫的金童玉女者流,因思凡而被贬入人间;度脱者则是神仙道士,特别是八仙中的吕洞宾、铁拐李、钟离权等。佛教戏被度脱者往往是佛国极乐世界的罗汉尊者,佛祖的法身堕入尘世者;度脱者则是佛祖、高僧。佛教戏中的度脱剧其内容是借用佛教众生与轮回报应来演绎佛旨,说明佛要把那些处于凡世迷津的人解脱出来,使他们进入不生不灭的极乐世界。第三,在反映的思想内容方面,“道化戏”与“佛教戏”也不同。首先“道化戏”表现了道家的宇宙观。在上边提到的作品中都极力贬低物质的相对稳定性,用光阴流转、瞬息万变的观点把事物的运动强调到绝对化程度,从而普遍提出人生短暂,万物无常的命题,因而希望炼丹养气,以求长生不老。这种思想受佛教影响颇大。范康的《竹叶舟》就有这样一段唱词:“叹光阴似掷梭,想人生能几何,急回首百年已过,对青铜两鬓皤皤。看王留撇会科,听沙三嘲会歌,送了些干峥嵘贪图呆货,到头来得了个什么?你不见窗前故友年年少,郊外新坟岁岁多?这都是一枕南柯。”基于此,道教尤其是全真道提倡躲是非,忘宠辱,保性全真。王重阳曾反复告诫门徒:“擘开真道眼,跳出是非门。”去追求一种清静无为、返璞归真、识心见性的境界,因此《刘行首》中说:“休笑我妆钝妆呆,看了几千年柳凋花谢。笑兴亡,自古豪杰,遮莫你越邦兴,吴国破争如我不生不灭。”这是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面对现实矛盾,只是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避而远之。而佛教戏则在佛教基本教义“苦空观”的基础上生发开来,把人世仅仅说成一个生、病、死轮回受罪的无边苦海,把希望寄托于“来生”和“天国”。因此,“因果业报”戏大量出现。《看钱奴》《东窗事犯》《神奴儿》就是有力的证明。

综上所述,元杂剧中的“佛教戏”和“道教戏”均有鲜明的特点和丰富的内涵,仅用“神仙道化”一词是不能说明两者的,因此,笔者认为用“神佛道化”这一概念,相对来说能较为宽泛地容纳元杂剧佛道及神话戏剧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