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刘基对柳宗元的接受
刘基(1311—1375),字伯温,元末明初的著名政治家,他精通天文、兵法和数理,号称大明王朝第一谋臣,朱元璋也多次称他为“吾之子房”,辅佐朱元璋平定天下。民间将其与张良、诸葛亮并称,说“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同时,他还是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一定影响的文学家。其诗文理论力主教化讽谕、“美刺风戒”,讲求经世致用。内容多关注现实、同情民生疾苦,抨击腐朽统治者。风格古朴奔放,与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其著作颇丰,曾由其子孙分别编为《郁离子》五卷、《覆瓿集》并拾遗二十卷、《写情集》四卷、《春秋明经》四卷、《犁眉公集》五卷,后被编为《诚意伯刘先生文集》。刘基博览群书,他很好地借鉴吸收了前人思想,其中就包括借鉴柳宗元的政治文学思想。仔细研读其作品,我们会找到许多相似之处。
第一,刘基秉持儒家诗教观,提倡理气并重,强调诗歌的教化讽谕作用,习学司马迁、陈子昂、韩愈、柳宗元等的文学创作,从而恢复汉唐文学传统。他在《苏平仲文集序》表述十分明确,文曰:“文以理为主,而气以据之。理不明,为虚文;气不足,则理无所驾。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7]赞唐虞三代、汉唐之文,曰:“唐虞三代之文,诚于中而形为言,不矫揉以为工,不虚声而强聒也,故理明而气昌。……汉兴,一扫衰周之文敝而返诸朴。丰沛之歌,雄杰不饰,移风易尚之机,实肇于此。……继汉而有九有,享国延祚最久者,唐也。故其诗文有陈子昂,而继以李、杜;有韩退之,而和以柳。于是唐不让汉,则此数公之力也。”[8]由此可见,刘基以李杜、韩柳为效法对象,提倡文学复古,注重诗文思想内容。
第二,刘基的治国思想核心为得民心、施德政,与柳宗元一样,刘基德政的出发点亦为儒家的民本思想。柳宗元民本思想受儒家爱民、仁政思想影响极大。生活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时代,藩镇割据、政局不稳,百姓生活困苦不堪,柳宗元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对民间百姓疾苦了解较多,尤其在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司马之后,他更多深入民间,对百姓生活困苦、统治者酷政暴行有更加切身感受。
于是,其民本思想更加充实,在《送范明府诗序》首提“吏为民役”说,文曰:“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9]
在《送薛存义之任序》中又加以完善,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十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10]这样,“吏为民役”“民可黜罚”思想,明确指出官吏为百姓的仆役,就应该为百姓服务办事,百姓也有权利对其罢黜惩罚。并且还进一步提出为政者要“利民”,即施行仁政,与民休养。在《种树郭橐驼传》中曰:“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提出为政者当“顺人之欲,遂人之性”[11],即遵从百姓意愿,遵循生产生活规律,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并且针对现实的苛政暴政现象,他写作了大量作品以鸣不平。如《捕蛇者说》《田家三首》等就是这一时期创作的。
刘基生活在元末明初,其间,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交集,突出尖锐,战乱频发,社会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生活艰辛。他从小就关心社会,同情百姓疾苦。再加上仕宦失意,使得他对社会艰难状况了解更多,尤其对民生多艰和官吏暴政的认识更深,也使得其民本思想逐渐成熟,形成了爱民、保民、养民为核心的德政思想,即执政为民、执法为民。刘基在其寓言集《郁离子》中,颇多论述其德政思想。如在《天道》中提出要爱民,文曰:“民,天之赤子也,死生休戚,天实司之。譬人之有牛羊,心诚爱之,则必为之求善牧矣。”[12]
在《天地之盗》对百姓要因循善诱,曰:“故上古之善盗者,莫伏羲、神农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礼,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则既夺其权而执之矣,于是教民以盗其力,以为吾用。春而种,秋而收,逐其时而利其生,高而宫,卑而池,水而舟,风而帆,曲取之无遗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13]并以种菜为喻,让统治者善于管理百姓,曰:“沃其壤,平其畦,通其风日,疏其水潦,而施艺植焉。窊隆乾湿,各随其物产之宜,时而树之,无有违也。蔬成而后撷之,相其丰瘠,取其多而培其寡,不伤其根。撷已而溉,蔬忘其撷。于是庖日充而圃不匮。”[14]
同时,刘基还创作了许多诗文同情农民的不幸遭际,表达对统治者残酷剥削压迫百姓的不满。其《野田黄雀行》诗云:“农夫力田望秋至,沐雨梳风尽劳瘁。王租未了私债多,况复尔辈频经过!野田雀,鹰隼高翔不汝击,农夫田父愁何极!”[15]其《畦桑词》云:“君不见古人树桑在墙下,五十衣帛无冻者。今日路傍桑满畦,茅屋苦寒中夜啼。”[16]反映的都是农民承受沉重的地租王税。《雨雪曲》诗云:“平民避乱入山谷,编蓬作屋无环堵。回看故里尽荆榛,野乌争食声怒嗔。盗贼官军齐劫掠,去住无所容其身。”[17]《苦寒行》诗云:“去年苦寒犹自可,今年苦寒愁杀我。去年苦寒冻裂唇,犹有草茅堪蔽身。今年苦寒冻入髓,妻啼子哭空山里。空山日夜望官军,燕颔虎头闻不闻?”[18]则描写了农民在连年战乱中,被迫流离失落,饥寒交加,还要遭受盗贼官兵劫掠的悲惨景象。
第三,从刘基寓言散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其寓意深刻、讽刺辛辣的鲜明特征,这也与柳宗元的寓言创作情形有相似之处。寓言通过浅显明白的语言,通俗易懂的故事,蕴含深刻的道理,在中国古代颇受欢迎。尤其在时局不稳定,不便直接表明观点的情况下,文士在说理、论证、讽谕中便多采用寓言阐明自己的社会见解、政治主张或爱憎态度。如春秋战国时期就是寓言形成的重要时期,在《庄子》《孟子》《吕氏春秋》《战国策》等诸子和历史散文中,就出现了大量的寓言故事。唐代柳宗元则开启了寓言创作的新阶段,他在继承先秦寓言的基础上,从艺术形式到思想内容等多方面都达到了新的高度。不仅体裁形式多样,有散文体、诗体、传记体,以便于阐述,并且在寓言中塑造了诸如尸虫、王孙、驴、鼠等多种生动丰满的形象。另外,其用语更精炼简洁,笔锋更犀利,因而其批判也更具鲜明说服力。
如其《三戒》的《永某氏之鼠》这则寓言就颇具代表性,其文曰:“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19]寓言所述之事颇具讽刺性,由于主人生肖属鼠,故迷信不准养猫狗捉拿老鼠,导致老鼠越聚越多,越加肆意妄为。后换一憎恶老鼠的新主人,采取多种措施,结果老鼠全部被消灭。寓言以鼠喻人,影射那些仗势欺人、贪婪残暴的奸佞小人,即使他们依附昏君能侥幸逞凶一时,但终将遭受“永某氏之鼠”的可耻结局。文中对“永某氏”的迷信纵容和姑息养奸进行了辛辣讽刺,对仗势欺人的“鼠”进行了无情鞭挞。
在刘基寓言集《郁离子》中,则更多地批判元末黑暗政治,揭露统治者的昏庸愚昧、贪婪自私,讽谏统治者能够警醒,以此让其施德政爱百姓。如《灵丘丈人》讽刺颇为辛辣,文曰:
晋灵公好狗,筑狗圈于曲沃,衣之绣。嬖人屠岸贾因公之好也,则夸狗以悦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于绛宫,惊襄夫人,襄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胜。屠岸贾命虞人取他狐以献。曰:“狗实获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国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于是国人皆畏狗。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饱则曳以归屠岸贾氏,屠岸贾大获。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贾,则狗群噬之。赵宣子将谏,狗逆而拒诸门,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贾欺曰:“赵盾之狗也。”公怒,使杀赵盾。国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赵穿因众怒,攻屠岸贾,杀之,遂弑灵公于桃园。狗散走国中,国人悉禽而烹之。君子曰:“甚矣!屠岸贾之为小人也,譝狗以蛊君,卒亡其身,以及其君,宠安足恃哉!”人之言曰:“蠹虫食木,木尽则虫死,其如晋灵公之狗矣!”[20]
此寓言故事中,鲜活地刻画出了昏君的荒淫愚昧,受到臣子欺骗愚弄而毫不知情;宠幸臣子的阿谀奉承、欺上瞒下;爪牙走狗的仗势欺人,失势后的可怜恓惶,辛辣讽刺了从上到下的社会丑态。仔细研读,我们会发现,刘基寓言作品借鉴柳宗元之处颇多,这里点到为止,留待后续进一步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