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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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暴雨

10暴雨

我在婚纱的领口上停留了三十七个日夜。

那些试穿婚纱的新娘们,脖颈间蒸腾的香水与汗液织成一张粘稠的网。偶尔有泪珠坠落在水晶上,瞬间被空调吹成盐霜,像星星碎屑凝结在虚假的银河里。直到某个午后,一只虎斑猫跃上梳妆台,肉垫沾着的槐花瓣将我粘走。它的瞳孔在暗处扩张成青铜镜,倒映出我附着在粉饼上的模样——像一粒误入脂粉盒的宇宙尘埃。

保洁阿姨的抹布扫过时,我正卡在猫爪的肉缝里。抹布掀起的小型飓风中,我瞥见无数同类:睫毛膏结块的颗粒、碎钻耳钉的镀层残渣、某位新郎遗落的头皮屑。我们汇成一道灰色的溪流,最终被甩在婚纱店门口的脚垫上。

脚垫的尼龙纤维像一片热带雨林,每一根都挂着潮湿的鞋底泥。我蜷缩在“欢迎光临”的“欢”字凹槽里,看橱窗射灯将雨前的云层染成病态的玫瑰色。空气闷得能拧出铁锈味,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在这片雨林中,我百无聊赖,又度过了仿佛一个白天一样长的几个月。

第一滴雨砸下时,我以为天穹裂了。

在人世二十六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雨——

水滴不是坠落,而是整片大气层在坍缩。每一滴雨水都裹挟着一个小型世界:某座雪山的融冰、赤道积雨云的胚胎、甚至史前海洋的盐分记忆。它们撞击地面的轰鸣,让脚垫的尼龙丛林疯狂战栗。

“欢”字凹槽转瞬成了沸腾的火山口。我被激流卷起,撞上一片银杏落叶。叶子边缘的焦痕显示它来自去年深秋,叶脉间还粘着学生情侣刻的“永远”。我们被雨水托举着,掠过婚纱店的玻璃幕墙——

橱窗内,店员正用防尘布遮盖模特。雪白的布料拂过水晶婚纱,像一场微型雪崩。某个瞬间,防尘布的褶皱与暴雨的轨迹重合,我仿佛看见雪山在婚纱上崩塌,永恒被冲刷成泥浆。

下水道的入口像巨兽咽喉。

雨水裹挟着我们冲入黑暗的食道,混着槐花、口红、头皮屑的洪流在此刻达成荒诞的平等。我的躯体撞上易拉罐拉环,又弹向避孕套的橡胶圈,最后卡在一片腐烂的柳叶边缘。

“新来的?”柳叶的意识波动传来,带着菌丝缠绕的绵软触感,“你身上有婚纱店的脂粉味。”

我试图后退,却被菌丝粘住。这片叶子已经看不出秋日的金黄,墨绿的霉斑在表面勾勒出血管般的纹路,叶柄处寄生着一簇荧光绿的黏菌,正随着水流微微颤动。

“这里是洁净的墓场。”柳叶的“声音”像潮湿的木头在叹息,“所有被洗净的东西,最终都会烂在这里。”

水流突然湍急。我们被冲进一条分支管道,墙上的苔藓发出幽蓝的磷光,宛如一条地下银河。荧光黏菌从柳叶上飘起,像星尘般缀在银河中。我忽然看清了四周的“居民”——

半融化的雪人鼻子(去年圣诞节的遗孤)

缠着头发丝的玉镯碎片(某个离婚纪念品)

学生证的塑封膜里泡发的樱花(表白失败的标本)

“看那个。”柳叶用菌丝指向某处。

一束阳光从窨井盖的缝隙刺入,照在漂浮的婚戒上。铂金指环内壁刻着“Till death”,而死亡正以绿锈的形式在字母上蔓延。

我们最终停在一处回水湾。

污泥在这里沉淀成微型三角洲,麦当劳吸管搭成歪斜的比萨斜塔,奶茶珍珠在塔底发酵出酒味。柳叶带我爬上“塔顶”,菌丝在吸管表面分泌出滑腻的阶梯。

“你觉得什么是洁净?”柳叶的菌群组成一张模糊的脸。

我望向头顶的窨井盖——雨声已变得朦胧,像隔着一层子宫壁。某处缝隙漏下的光柱中,尘埃正在跳华尔兹。

“没有污泥的地方?”我迟疑地回答。

柳叶突然发出菌类特有的震颤,像一场微型地震:“错了!净是谎话!你见过婚纱店的干洗机吗?那才是世间最脏的东西——用四氯乙烯杀死所有细菌,好让人类假装自己没在流汗、流泪、流血!”

一片泡发的《金刚经》残页漂过,柳叶用菌丝卷住它:“看这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多干净的道理啊。可抄经的老太太一边念这句,一边把中风的老伴锁在养老院——”

黏菌突然爬上经卷,将墨迹吞噬成绿斑。

黑暗中,柳叶向我展示它的记忆。

它曾是颐和园昆明湖畔最骄傲的柳叶,某个秋日被摄影师纳入镜框。照片里,它金黄的叶尖轻触少女的麻花辫,背景是十七孔桥的剪影。后来照片被做成拼图,成为情侣的定情信物。

“他们在我身上做爱。”柳叶的菌丝抽搐着,“汗液、润滑剂、烟灰……最后把我冲进马桶,因为拼图缺了一块。”

荧光黏菌突然暴长,将记忆画面染成惨绿。我看见了更多:

少女在化疗病房撕碎拼图,柳叶碎片混着脱落的头发堵住下水道;

摄影师将备份照片卖给图库,柳叶的影像被印在情趣酒店床头;

清洁工打捞堵塞物时,柳叶缠着他的橡胶手套滑入黑暗……

“现在你觉得,”柳叶的菌脸逼近,“是污泥脏,还是洁净脏?”

排水管深处传来轰鸣,新一轮暴雨的先锋抵达。

我们被巨浪掀翻,在漩涡中看见奇景:

婚纱店的防尘布裹着死老鼠冲来,雪白布料上绣的“百年好合”正被血渍浸透;

流浪汉洗净的塑料瓶重新灌满雨水,每个水分子都带着他昨夜梦见的图书馆尘埃;

那只虎斑猫的粪便漂过,未消化的槐花瓣在沼气中绽放成腐烂的莲。

柳叶在激流中解体,菌丝像星云般散开。最后一刻,它把一片黏菌贴附在我身上:“带着我的眼睛,去看更多洁净的谎言吧……”

我被冲进最终的主管道。

这里的光来自无数荧光菌斑,像人类遗忘的所有誓言在发光。婚戒、经卷、学生证在此处永恒盘旋,等待下一场暴雨将它们送入污水处理厂——那里有更大的谎言,名叫“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