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簪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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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曙光

巳时三刻的油灯突然爆了灯花,三簇火苗接连跳动,映得诏狱墙面的青苔忽明忽暗。陈轼的青罗直身第三次拂过铁栅栏,乌纱帽翅上的沉水香淡得几乎闻不见,唯有腰间玉带扣头的鎏金,在昏暗中仍自耀眼。

“雁鸿贤侄女,”他指尖叩击铁柱,三长两短的节奏混着远处传来的皮鞭抽响,“前日递的辩冤状,通政司竟如石沉大海。”玉带扣头撞在栅栏上,发出清越的响声,“令弟翊骁已被内官监牒文调去浣洗局,令堂则在浣衣局偏院,每日能分得半块炊饼……”

我攥紧草席的手指骤然松开,忙伏地叩头,囚衣膝盖处早已磨破,硌得青砖生疼:“多谢陈叔父大恩,侄女粉身碎骨……”话未说完,陈轼已摆手打断,一声长叹混着诏狱的潮气落下:“教坊司里的规矩,你该听说过——没入乐籍的女子,初夜必受烙铁穿耳之刑。陈某虽为武选司主事,终究力有不逮……”他眼角的冻疮在灯下泛着暗红,竟与父亲当年在辽东冻裂的伤口一般模样。

“琼州流放的塘报刚到,”他忽然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向牢门,“上月流徙民户染瘴疫,十人竟去了七个。”靴底碾碎石子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他猛地起身,玉带扣头在铁柱上撞出锐利的响声,“记住了——永乐年间王侍郎的幼女,棺中填的是腐草三斤,而守关千总收到的密令却是‘鲜羊肉治虚病’。”

他忽然凑近铁栅栏,呼吸间带着淡淡酒气:“莫信任何人。若到临清卫,遇着左耳垂有箭伤豁口的妇人……”话未说完,牢门已“吱呀”推开,狱卒手提灯笼闯入,光影中只见陈轼仓皇转身,乌纱帽翅上的沉水香,终于被狱中的血腥气盖过。

更鼓敲过午时,我趴在发潮的草席上,反复咀嚼他的话。“鲜羊肉治虚病”六字在舌尖打转,忽忆起父亲曾在烛下教我辽东密押:“二字取首,三字取中,五字取末。”王侍郎幼女的棺椁与密令为何错位?腐草、鲜羊肉、虚病——难道“腐草”取首字“腐”,“鲜羊肉”取中字“羊”,“治虚病”取末字“病”?不对,父亲说过密押需按句拆解,逐字相连。

又想陈轼提到的“左耳垂箭伤豁口的妇人”,必是重要关节。他两次叹息,眼角冻疮逼真得可疑,可腰间玉带螭爪仍是四趾——父亲曾言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此乃嘉靖朝旧制,如今朝中权臣多有僭越,莫非这陈轼的官职来历……?

牢外传来狱卒换班的吆喝,我摸出发间的犀角簪,簪尾“宁”字已被磨得发亮。忽觉“鲜羊肉治虚病”七字,若按二字取首、三字取中、五字取末,“鲜羊”取“鲜”,“肉治虚”取“治”,“病”字单留,连起来竟是“鲜治病”?不对,必是断句有误。再想“永乐年间王侍郎幼女”,永乐距崇祯百余年,为何单提此事?莫非“王侍郎”暗指“密押”,“幼女”为“女”,“棺中腐草”取“腐”,“守关千总”取“守”,连起来……

忽听得远处刑房传来水泼地面的声响,混着一声压抑的呻吟。我猛地惊觉:父亲说过,凡密令必藏于典故,“腐草化萤”乃《礼记》典故,“鲜羊肉”则是辽东军粮暗语,“治虚病”当指“虚虚实实”的兵法——或许每句首字连起来,便是“王女棺守”?不,应是取每句关键词的偏旁:“腐”有“肉”,“鲜”有“鱼”,“病”有“疒”,但这又有何意?

正自思索,牢门忽然轻响,春杏姑娘的声音从门缝传来:“小姐,浣洗局的张嬷嬷让我捎句话……”她语气急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她说令弟袖口绣着的‘宁’字纹,已托人缝在香囊里,随流放船队南下了。”

我猛然怔住——幼弟袖口的“宁”字,正是父亲用犀角簪尾刻的,与我发间这支相同。陈轼提到的“鲜羊肉治虚病”,若按“二字取首”,“鲜羊”为“鲜”“羊”,“肉治虚”取中字“治”,“病”字末字为“病”,连起来“鲜羊治病”?不对,父亲曾说过,真正的密押需逆读,从末句倒推——“病虚治肉,羊鲜”,“病虚”需补气血,“治肉”即肉食,“羊鲜”则指新鲜羊肉,这在辽东军粮中,正是“急援”的暗语!

再想“王侍郎幼女棺中腐草”,腐草者,无用也,密令却为“鲜羊肉治虚病”,分明是“以无用掩有用”的障眼法。陈轼临去时说“莫信任何人”,却独独留下这串密语,莫非他竟是父亲安插在朝中的暗线?那玉带四爪,或是故意为之的伪装?

午时的阳光终于斜照进牢窗,在砖墙上投下狭长的光带。我望着光带里浮动的尘埃,忽然想起父亲曾在宁远卫城头说过:“真正的曙光,从不只在天际,更在人心。”此刻发间的犀角簪虽已黯淡,却仍能摸到簪尾的刻痕,那是宁远卫的山川,是父亲的体温,更是这黑暗诏狱中,我唯一敢信的火光。

狱卒送牢饭的梆子声响起,我摸着腕间空缺的银镯,忽然明白陈轼的沉水香为何渐淡——他每次来探,必是换了衣裳,为的是掩去身上的其他气味。那声“莫信任何人”,原是最该信的警示;而“左耳垂箭伤豁口的妇人”,必是父亲旧部的联络人。

砖墙上的青苔在阳光里泛着微光,像极了母亲鬓角未干的血痂。我将犀角簪紧紧攥在掌心,任锐刻刺痛指尖——这或许就是“侠者”,未必是纵横江湖的豪杰,却能在淤泥中守住心中的那缕曙光,哪怕这曙光微弱如狱中的油灯,却足以照亮密押的谜底,照亮流放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