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沙影窥铃
风,从未真正停歇。它裹挟着更为粗粝的沙砾,抽打在其其格的脊背上,仿佛要将她彻底揉碎在这无垠的苍黄之中。脚下,沙匪头目留下的那滩暗红血迹,已被新扬起的沙尘迅速掩埋,只余下一点模糊且不祥的污迹。那两个仓皇逃窜的沙匪留下的足迹,也很快被风沙粗暴地抹去,仿若从未存在过。天地再度被单调的枯黄与风的呜咽所主宰。唯有腰间,那一丝冰冷依旧执拗地存在着。铜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低沉而短促的撞击声:“咚…嗒…咚…”这声音比之前更显喑哑,带着一种疲惫至极的余韵。然而,其其格的指尖,却清晰地感知到铃身残留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温热。那道环形的裂纹边缘,触碰上去依旧带着一种金属被过度拉伸后的锐利感,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裂。最让她难以忽视的,是裂纹深处——那点幽蓝的微光并未彻底熄灭,宛如被强行摁入灰烬中的火星,在铜铃内部冰冷黑暗的衬托下,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活物的……脉动?她的掌心,方才紧贴裂纹的地方,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那股瞬间涌入体内的、冰冷锋锐如刀割般的力量,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在四肢百骸留下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与难以言表的滞涩感。仿佛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那股力量的爆发而被撕裂带走了。新铃的力量……冰冷、狂暴,带着毁灭的气息。它救了她,却也似一柄双刃剑,割伤了使用者。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是七星归位后残存的碎片在哀鸣?还是这道诡异的裂纹本身,就是一个……通道?一个连接着未知存在的裂隙?其其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处那座风化岩柱投下的浓重阴影。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阴冷窥视感,犹如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后颈,留下挥之不去的寒意。那绝非沙匪贪婪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兴味,如同屠夫掂量着待宰的牲口,又似学者观察着稀有的标本。绝非幻觉。那阴影里的东西,比沙匪危险百倍。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向那片空寂的阴影,但全身的感官却如拉满的弓弦,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铜铃低哑的“咚嗒”声,在风沙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日头渐渐升高,戈壁的酷热开始展露威力。空气被炙烤得扭曲变形,脚下的沙砾滚烫无比。其其格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水囊早已在昨夜的激战中丢失。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体力在热浪和伤痛的双重消耗下迅速流失,脚步变得沉重迟缓。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情的荒凉与疲惫拖垮时,前方风沙弥漫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串缓缓移动的黑点。驼队!一丝微弱的希望如火星般在其其格心中燃起。她加快脚步,朝着那串黑点艰难前行。随着距离的拉近,驼队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大约十几峰骆驼,驮着沉重的货物,在风沙中缓缓前行。驼铃声叮当作响,清脆却单调,在这荒凉之地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属于人间的生气。几个裹着厚厚头巾、风尘仆仆的商人骑在驼背上,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从风沙深处独自走来、浑身血迹与尘土的不速之客。“喂!前面的人!停下!”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领头的一个高大汉子勒住骆驼,手中紧握着一柄弯刀,眼神锐利如鹰。其他商人也纷纷停下,手按在武器上,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其其格停下脚步,在距离驼队十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她没有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只是微微喘息着,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警惕的商人。腰间的铜铃随着她停下的动作,发出一声格外沉闷的“咚”。“水……”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求一点水。”领头的汉子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她破旧的皮袄、沾染血迹的衣襟,还有腰间那枚样式奇特、带着裂纹的铜铃。那铃铛在昏黄的日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古旧与……诡异。“你从哪里来?黑水镇方向?”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商人插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听说那边……出大事了!地动山摇,祠堂都塌了!还有人说……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在沙子里爬……”其其格的心微微一沉。消息传得这般快?“路过。”她言简意赅,避开了黑水镇的问题,目光再次投向领头汉子,“水。我用这个换。”她摸索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还算干净、绣着简单花纹的旧布(可能是从蓝娘子衣襟上扯下的),这已然是她身上唯一看起来还有些“价值”的东西。领头汉子盯着那块布,又看看她惨白干裂的嘴唇和疲惫不堪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最终朝旁边一个伙计扬了扬下巴。那伙计解下自己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放在沙地上,又迅速退了回去。“水给你,布就不要了。”领头汉子的声音依旧粗嘎,但戒备似乎松懈了几分,“拿了水,离我们远些。”显然,他们将她视作某种不祥的麻烦。其其格没有多话,默默走上前捡起水囊。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生机。她喝了几口,小心翼翼地把水囊系好,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叮铃…铃…铃…”驼队中,一匹负责驮运杂物、缀满小铜铃的骆驼,颈下的铃铛毫无征兆地疯狂响动起来!那铃声杂乱又尖锐,满是极致的恐惧,仿佛目睹了什么可怕之物!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所有骆驼颈下的铃铛都如着魔般剧烈震颤,发出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疯狂鸣响!原本温顺的骆驼们变得焦躁不安,喷着鼻息,在原地打转,试图挣脱缰绳!整个驼队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怎么回事?!”“稳住!稳住骆驼!”“该死的!见鬼了吗?!”商人们惊惶失措,手忙脚乱地试图控制受惊的牲口。领头汉子脸色骤变,猛地拔出弯刀,惊疑不定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四周的风蚀岩和沙丘。其其格的心猛地一紧!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异常的根源!不是风!不是沙!是某种……东西!某种令生灵本能恐惧的存在!她的右手如闪电般按向腰间的七星铜铃!就在她手指触碰到冰冷铃身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恶意的窥视感,如实质的冰锥般,猛地从她侧后方袭来!比刚才在风化岩阴影里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浓烈!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冰冷的毒蛇,正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吐着信子!其其格猛地转身!目光似电,狠狠刺向那股恶意窥视的来源——右后方,一座半掩在流动沙丘后的风化岩窟入口!那里,光线昏暗。但在洞口边缘的阴影里,她清晰地捕捉到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轮廓!瘦削且佝偻,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木,又似一团凝固的深灰色沙影。它一动不动地“嵌”在岩窟入口的阴影里,仿佛已在那里伫立千年。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存在感”。但一道冰冷、黏腻、带着纯粹恶毒和非人贪婪的目光,却如实质般穿透风沙,牢牢地钉在其其格身上!不,更准确地说,是钉在她腰间那枚七星铜铃上!那道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铃身那道闪烁着幽蓝微芒的环形裂纹上!那贪婪,恰似饿鬼看到了血食!铜铃在其其格掌心下,骤然变得滚烫!那道环形裂纹深处的幽蓝光芒猛地暴涨!一股比之前更狂暴、更冰冷的撕裂感,顺着她的掌心凶猛地向上窜起,几乎要冲破她的天灵盖!铃身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蓄势待发的嗡鸣!“嗡——!”不是清脆的铃声,而是如同凶兽被惊醒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充满威胁的低沉咆哮!那岩窟阴影里的轮廓,似乎因这声蕴含奇异力量的嗡鸣而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那道冰冷贪婪的目光,如受惊的毒蛇,瞬间缩回深沉的阴影之中。下一秒,那模糊的轮廓如被风沙吹散的烟尘,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岩窟入口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风沙依旧呜咽。驼队的混乱仍在持续,骆驼的惊嘶和商人的咒骂交织在一起。领头汉子顺着其其格如临大敌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那片空荡荡的岩窟入口,除了流动的沙砾,什么也没看到。“妈的…邪门!”他低声咒骂一句,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忌惮,看着这个独自站在风沙中、按着腰间诡异铜铃的女人。其其格缓缓松开按着铜铃的手。掌心的灼痛感和那股冰冷的撕裂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撕扯后的空虚。裂纹中的幽蓝光芒缓缓收敛,但并未消失,如同潜伏的凶兽,在铜铃深处,在风沙弥漫的日光下,依旧闪烁着不祥的微光。那道窥视的目光……那非人的贪婪……它盯上的,不是她,而是这枚铃!是铃身上这道诡异的裂纹!前路的风沙,在驼铃的疯狂余音和商人们惊惧的目光中,显得愈发浑浊、沉重,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未知凶险。其其格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幽暗的岩窟入口,不再理会混乱的驼队,转身,独自一人,朝着翻腾的黄沙深处走去。腰间的七星铜铃,在酷热的风沙中,低哑地回响着,裂纹深处那点不灭的幽蓝,宛如为那阴影中的窥视者点亮的、引路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