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开九江归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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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龙须虎

暮色低垂,潮门外山径寂静。潮气氤氲之处,草叶泛着莹莹水光,恍如夜珠点缀。初来咋到的庄归舟独自一人行至山门边缘的竹林深处,准备采撷几枚“潮露玉蕊”以供修炼入药。此物需于初夜方凝,采之需静,亦需慧。

忽听林中有声。

不是风。

是某种兽类潜行的脚步,极轻,却带着极强的存在感,仿佛某种古老而自负的生灵在审视他。

庄归舟停步,手仍按着腰间潮门佩符,神念悄然凝起。

下一瞬,竹影轻曳,一道白影倏然闪出。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灵兽悄然伏于林间石上,四肢匀称,毛色如雪中月光,长尾舒卷。乍看似一只山猫,却面如小虎,额有竖纹,微抬眼睑时露出淡金色瞳仁,瞳中映出山光潮影,极为灵异。

它两耳尖端,各竖起一小簇黑色丛毛,分明是猞猁之形;然头顶中央却盘绕着两根如玉雕龙髯般的突起,莹莹泛光,长近丈许,在夜风中轻轻飘荡,宛如灵性独具的须龙残影。

灵兽懒洋洋地舔了舔爪,抬眼看他,嘴角扬起一抹几近人类的微笑:

“你是新来的那个小潮徒?”

庄归舟微蹙眉:“你……会说话?”

灵兽轻哼一声,拍了拍爪尖上的露珠,眼角微挑,颇为不屑地道:“我若不会说话,你以为我是什么?门外护林的小狸子?”

“我名‘龙须虎’。虎者,百兽之尊;龙者,古渊之灵。我有虎面,藏龙须,乃天生异种,灵识通神。”

它抬头挺胸,姿态傲然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升空化龙。

庄归舟一时语塞,半晌才拱手一礼,道:“原来是……龙须虎前辈,在下庄归舟,初入潮门,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龙须虎哼了一声,尾巴一甩:“礼数倒是周全。汐元那老龙头今日才入门的弟子,居然会向我行礼,真是世风日下。”

它一边嘀咕,一边侧首打量庄归舟,忽地笑起来:“但我喜欢你这副模样,不骄不躁,有趣得很。”

“跟着我,倒也不失修行捷径。”

庄归舟一愣:“跟着你?”

龙须虎眯起眼,笑意更甚,跃上他身旁的一块青石:

“你以为潮门修行只是闭关炼气、参悟潮法?错了——潮门弟子,须明天地水纹、晓潮性物理、通五行脉动之变。而我,便是这片山林中最懂水与兽者。”

“想真正入门,必须过我这一关。”

它缓缓踱步,语气忽而低沉:

“潮门自古传言,遇‘龙须虎’,开‘潮兽篇’。”

“我虽非门人,却为潮兽之首。你若能得我认可,潮门灵兽皆愿相助你一臂之力。”

庄归舟凝神道:“我当如何?”

龙须虎舔了舔唇角,笑得有些狡黠:

“简单。我问你三问,你答得上来,我便承认你为‘潮门之子’;若答不出嘛……”它狭长的金瞳微微一眯,“你就得给我一天时间,陪我去南林捉一只偷喝灵泉的泥灵蛇,算是补考。”

庄归舟哭笑不得,却也暗觉兴味渐浓。他拱手正色道:

“请教。”

龙须虎耳尖轻颤,眼神幽亮,语气忽然庄重起来:

“第一问——潮自何起?”

“第二问——门为何设?”

“第三问——你为何来?”

三问落地,风止林静。

庄归舟心头一震,只觉这灵猫虽语气俏皮,问法却一语穿心,仿佛早已窥破人心本质。

庄归舟垂眸片刻,耳边是潮林深处时隐时现的风响,那风声宛如自海中吹来的古音,也似师门初日讲坛上,汐元君所讲的那一句:

“潮起有因,万物皆归。”

他缓缓抬头,第一问作答:

“潮自心起。”

龙须虎眼眸一动。

庄归舟接道:“潮汐起伏,不独因风、因月,亦因心志之所牵。潮门弟子修潮法,不应只以自然之潮为范,更应观照内心之潮——澎湃、沉寂、涨落、反覆……正是心之潮动,才引法之回响。”

灵猫歪着头,似笑非笑地舔了舔爪,却未插话。

“第二问,”庄归舟声音愈加从容,“门为何设?”

他稍顿了一下,眼中有一瞬遥望远方的光:

“门者,界也。非禁人入,实为分内外;设门者,并非欲自守,而是愿启之。”

“潮门之设,不为独享海意潮息,而为传之一脉,启后人窥天地波澜,见法于潮。”

“所谓道门,乃是有人曾愿为众生设门,而非为己自守小天。”

龙须虎轻轻眯起金瞳,双耳轻动,一根龙须在夜风中飘得更直了些。它眼神里的轻佻开始隐去,只剩下一丝认真。

“第三问……”它轻声重复,“你为何来?”

这一问,庄归舟答得更慢。他想起九江古巷,想起苏霁月湿润的眼眶,也想起那枚于庐山石门前光耀初显的碑拓,以及汐元君轻声道出“入门之机”时,那若有所指的目光。

“我为愿而来。”他说。

“为祖父之愿,为求医之志,为碑拓所引,也为心之所向。”

“而今踏入此门,是愿修潮法以济世渡人,亦是寻那……命定之潮,命定之问。”

语毕,竹林之中,一阵波光自夜色浮起,无风而动的潮息,悄然环绕庄归舟脚下,仿若整个山林都因这三句话而回响潮鸣。

龙须虎久久不语,半晌,忽然“噗”地一声笑了,毛发微炸,跳到庄归舟肩头:“原来你不是只会念书的青衣小子啊,倒也有些意思。”

“我认了。”

它坐在他肩上,姿态高贵得像个王:“自今日起,你便是我认可的‘潮门之子’,我也会勉为其难,教你一些旁人学不来的法门。记好了,潮兽篇可不传二人,除了你,就没人听过我这龙须虎讲道。”

庄归舟一拱手,微微一笑:“谢前……谢虎兄。”

“哼哼,”龙须虎满意地甩尾,“对了,还有个规矩——”

“从今天开始,你得给我准备夜宵,鸡肉干、鱼皮丝、三叶龙芽……一样不能少。”

说着,它翘起尾巴,一跃而下:“走吧,今夜我教你第一节,名曰:‘听潮辨形’——你得学会听潮息中隐藏的生灵动向,那是潮门与潮兽之间最初的语言。”

庄归舟提步跟上,心中暗生欢意。

——自踏入潮门,方知潮非一人之潮,而是山海皆同之意;而眼前这傲娇灵猫,或许正是他通往潮兽之路的第一个奇遇。

夜色幽沉,万籁俱寂。

山林潮声如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那若隐若现的水声——不是海潮,却胜似潮鸣,似在遥遥回应心中波澜。

龙须虎跃至一处石上,尾巴一卷,前爪轻拍:“盘坐吧,收起你那一板一眼的正经神色。‘听潮辨形’,讲的是听与感,不是念口诀。”

庄归舟依言盘膝而坐,衣袂微卷,拂过满地青苔,灵识沉入静息。

“闭上眼。”龙须虎轻声道,“听潮,不是听水,而是听万物之动,听山脉呼吸、林木轻吟,甚至——潮门弟子的心跳。”

它声音逐渐低沉:“听潮辨形,是潮门根基之一。潮律之修,以三月为期,若于初时便可感潮中之形,识灵之动,则修途自会省却旁人三年苦功。”

庄归舟心神渐凝,眼前逐渐浮现黑暗中一层层波澜叠影。他听见脚下泥土中有蚯蚓蠕动的声息,林叶间微风如丝,有一只不知名的飞虫正掠过松枝;更远处,溪流未响,似有暗鱼潜藏。

“心不可动,但意须行。”龙须虎的声音仿佛贴在耳侧,“动则扰听,静则凝意;意行之处,便是潮之所向。”

庄归舟突觉心底如起涟漪,水波倒映,他忽然“看见”了三丈外的一株林木下,藏着一只通体灰白的潮鼠,正缓缓拨动落叶。

“我……听到了。”他轻声。

龙须虎不语,只轻轻点头,目光罕见地带了点赞许。

“很好,潮感初通,已可入‘听律’之门。”它沉声道,“潮门听律,三月之课若能通潮辨形一艺,便能于律中识潮意,于法中辨潮兽。你是个练家子,应该知道,这等便捷是旁人求不来的。”

庄归舟拱手:“虎兄教诲,弟子铭记。”

龙须虎却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少来这套,师父听了或许高兴,我可不吃这一套。”

“说到你那师父啊……汐元君倒是风姿绝世,可惜——”

它忽然止语,竖起耳朵,笑容带了点古怪:“可惜那位白太玄,来无影去无踪,连我都琢磨不透他剑气藏哪处。”

“白太玄?”庄归舟心中微动。

“嗯。”龙须虎眯起眼,眼神闪过一丝极不猫科的调侃,“你入门虽早,怕还未真见过那人。他是你师父的道侣,潮门外人传他是‘孤霄剑仙’,其实不过是个白发、白袍、白脸皮的怪人,动不动一剑破山海,说话却不如你这徒弟讲理。”

“可惜了汐元君清冷如月,偏偏跟这疯子相守千年,还为他镇剑三洲之潮……啧啧。”

庄归舟正要追问,那潮声忽地一变,石隙间陡然响起一道清裂的剑吟。

龙须虎倏然竖起两根龙须,身形如电,往身后一跃。庄归舟也站起身来,只见前方夜林深处,一缕极细的白光自潮雾中浮现。

那不是月光,是剑光。

一柄不见锋刃的长剑,静静悬在林中,仿佛天地潮息正绕其侧,如潮停于刃,如日沉入海。

“啧。”龙须虎咂嘴,“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剑气——十有八九是他白太玄留的余响。”

它撇了撇嘴,“也许他知你入门,特来瞧上一眼。别激动,他最多半柱香就走,除非你真能唤动潮剑之鸣,那才会引他现身。”

庄归舟凝视那剑光,只觉心中某处,潮息激荡,而汐元君当日授予的潮诀,此刻也仿佛被那剑光映照,隐隐震颤。

他低声呢喃:“白太玄,孤霄剑仙……竟如此风采。”

龙须虎却笑得尾巴打圈:“你若真想拜他为师,劝你还是缓缓。他教徒弟,可没汐元君那么慈眉善目——剑下三日,不死即疯。”

林间潮声再变,剑光如梦,一闪而逝,只留剑意于夜林潮影之中,绵延不绝。

而潮门夜色,也随着这短暂的潮兽试炼、剑仙余晖,悄然翻过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