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碑拓片
青石村的公鸡刚打鸣，林河就摸着黑爬起来。灶房角落的柴刀握在手里还带着夜露的寒气，掌心老茧磨着粗糙的刀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竹篾编的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晨雾里浮着柴火特有的焦苦味。林河弯腰将昨日劈好的木柴垒成齐整的方块，碎木屑沾在粗麻衣襟上，随着动作扑簌簌往下掉。远处山坳里传来几声布谷鸟叫，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槐树枝头，抖落几片嫩叶。
“河娃子！“隔壁王婶端着木盆出来倒水，“晌午给婶子捎捆细柴，要煮新采的菌子。“
林河应了声，背起竹筐往村后山走。露水顺着草叶滚进布鞋，脚趾在湿漉漉的草鞋里蜷了蜷。山道两旁的野山莓红得发紫，他摘了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混着晨风里飘来的松脂香。
半山腰的歪脖子松树是他常歇脚的地方。树根下几块青石被磨得发亮，石缝里钻出几簇紫花地丁。林河卸下竹筐刚要劈柴，忽然瞥见溪水对岸的芦苇丛里露出半截灰白物件。
蹚过及膝的溪水时，裤腿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林河拨开沾着蛛网的芦苇，手指碰到冰凉的石面。苔藓覆盖的石碑足有半人高，边缘被岁月侵蚀得坑坑洼洼，正中刻着三行扭曲的符号，像是某种文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碑文凹陷处，突然有股暖流从指尖窜到心口。林河猛地缩手，掌纹里沾着青苔的碎屑。布谷鸟的叫声忽然停了，山风卷着松针掠过耳畔，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阿河哥！“
清脆的女声惊得他转身，苏小满挎着竹篮站在溪边。少女杏黄襦裙被晨露打湿了裙角，发间木簪歪斜着，露出细白脖颈上几缕碎发。她踮着脚往这边张望，竹篮里新蒸的饭团冒着热气，混着艾草清苦的香味飘过来。
“这破石头有啥好看的？“苏小满踩着溪中石块蹦过来，辫梢系的红绳在雾里划出弧线，“娘让我给你送饭，说王婶家的柴......“
话音戛然而止。少女纤白的手指按在碑文上，歪着头打量那些符号：“咦？这个弯钩好像后山岩洞里的壁画。“
林河刚要开口，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钟连响三声——这是召集村民的信号。苏小满拽着他衣袖往回跑时，饭团的余温透过粗布衣料传到手腕。林河回头望了眼石碑，那些扭曲的符号在晨光里泛着微不可察的金芒。
村长家院墙外已经聚了二十来人。林河挤在人群里，闻见铁匠张叔身上熟悉的炭火味，听见货郎赵六腰间的铜钱叮当响。苏小满挨着他站，发间皂角香气混着少女特有的暖香，让他耳根发烫。
“昨夜守山犬叫得凶。“村长敲了敲烟袋锅，青灰色的烟飘过他满是沟壑的额头，“后山涧水倒流，怕是有什么精怪作祟......“
林河突然想起石碑上某个符号的走向，与昨夜他在油灯下临摹的《百草经》插图颇为相似。衣袖被人轻轻扯动，苏小满指尖戳了戳他掌心，用气声说：“酉时三刻，老地方。“
散会时日头已经爬上东山。林河背着空竹筐往家走，裤脚滴落的水在黄土路上洇出深色痕迹。经过村口石磨时，他鬼使神差地折了根树枝，在泥地上描画记忆中的碑文。第三笔还没画完，远处传来苏小满的惊呼，树枝“啪“地断成两截。
断成两截的树枝还沾着泥，林河抬头就看见苏小满提着裙摆从土坡上冲下来。少女鬓角的碎发被汗黏在脸颊上，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跑得太急差点被田垄边的藤蔓绊倒。
“当心！“林河伸手扶住她胳膊，触到粗麻布料下温热的皮肤。苏小满喘着气把包裹往石磨上一摊，露出几张泛黄的皮纸，边缘用浆糊粘着零碎的墨迹。
“你瞧这个！“她指尖点着皮纸上的弧线，“岩洞东面石壁新拓的，跟那怪石头上的纹路是不是......“
林河突然按住她手腕。掌心下的脉搏跳得飞快，他盯着皮纸右下角的锯齿状图案——昨夜在油灯下翻看《百草经》，某页记载止血草的药性时，边角处也有类似的墨渍。
“戌时末刻巡山的要加派人手！“铁匠张叔的大嗓门从村道那头炸响。几个青壮汉子扛着铁叉经过，叉尖还沾着暗红的兽毛。林河嗅到风里飘来淡淡的腥气，像是宰杀活鱼时溅出的血沫子味。
苏小满缩了缩脖子，把皮纸卷成筒塞进他怀里：“娘让我送完饭就回家，你把这些对着日头照......“
话音未落，西北方山林突然惊起大片飞鸟。灰扑扑的麻雀与乌鸦混作一团，聒噪声里夹着几声尖利的啼叫。林河后背窜起凉意，这声音他曾在寒冬听过——那年雪封山林，饿极的豺群就是这么嚎叫着扑进羊圈。
“快走！“他拽着苏小满往村里跑。少女的竹篮翻倒在田埂上，艾草饭团滚进泥里，米粒沾着新翻的湿土。身后传来树木断裂的脆响，有什么东西撞断了山道旁的杉木。
村口铜钟“当当“狂震。林河把苏小满推进自家院门时，瞥见篱笆缝里闪过一抹幽绿的光。柴刀还别在后腰，刀刃贴着小腹传来丝丝凉意。他摸到刀柄上自己刻的防滑纹——去岁冬日劈柴冻裂虎口，这圈凹凸的刻痕还是王婶教的法子。
“河娃子蹲下！“
货郎赵六的吼声带着破音。林河本能地抱头翻滚，腥风擦着后颈掠过，几根断发飘进眼睛。他顺势滚到水井旁，井绳上挂的水桶“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那东西终于露出全貌。丈余长的身躯覆着青黑鳞甲，獠牙间垂着腥臭的黏液，尾巴扫过处留下焦黑的痕迹。林河握刀的手在抖，却看清妖兽额间有道月牙状的白斑——正与石碑上某个扭曲符号一模一样。
“结阵！“村长挥舞着桃木杖，二十几个青壮汉子以井台为中心围成圈。铁匠张叔抡起烧红的火钳，火星子落在妖兽鳞片上“滋啦“作响。林河突然想起晨间触摸石碑时的暖流，鬼使神差地将柴刀横在胸前，刀刃对准妖兽白斑。
妖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吼扑来时，林河闻到自己汗液里的咸腥味。他盯着那抹白斑，恍惚看见碑文在眼前重组。握刀的手突然不抖了，掌心渗出温热的气息，顺着刀柄爬上生铁打的刀刃。
“锵！“
金石相撞的脆响震得耳膜生疼。柴刀应声断成三截，最大的碎片擦着妖兽左眼划过，带出一串黑血。林河被气浪掀翻在草垛上，稻草刺进衣领的触感格外清晰。他咳着吐出嘴里的草屑，发现断刃上沾着的黑血正冒着青烟，将干草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妖兽哀嚎着退入山林，地上留着焦黑的爪印。林河撑着草垛要起身，突然被扑了个满怀。苏小满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泪水的咸涩涌进鼻腔，少女的拳头捶在他肩头：“逞什么能！你当自己是仙师吗！“
村长拄着桃木杖过来时，林河正盯着自己掌心发愣。那里有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热水烫过的印记。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按在他腕间，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明日寅时，带着石碑拓片来祠堂。“
夜色降临时，林河蹲在灶房修补柴刀。断口处参差不齐，他用磨刀石一点点磋出斜面。油灯爆了个灯花，火光摇曳间，墙上《百草经》的拓本影子忽长忽短。其中某株七叶草的图谱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朱砂描的红痕——正是碑文某个符号的变体。
瓦罐里的药汤咕嘟冒泡，王婶送来的金疮药在桌上摆成排。林河把修好的柴刀插回腰间，布条缠紧刀柄时，摸到三道新刻的防滑纹。窗纸突然被石子砸响，苏小满压低的嗓音混着蟋蟀叫声钻进来：“我带了两支火把！“
后山岩洞的石壁上，火把照亮大片赭红色壁画。林河举着拓片比对，发现第三幅狩猎图里，执弓者额间的装饰竟与妖兽白斑形状相同。苏小满踮脚去够高处残缺的图案，发梢扫过他鼻尖：“你看这个拿鼎的人，脚底踩的是不是......“
洞外忽起狂风，火把“噗“地熄灭。林河本能地拽住苏小满往石缝里塞，后背撞上冰冷的岩壁。黑暗中响起鳞片摩擦石子的声响，熟悉的腥臭味钻入鼻孔。他摸到腰间柴刀，掌心那道红痕突然灼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