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素纱染尽胭脂色,心事浮沉夜未央
初春的晨雾还未散尽,
周清禾踮着脚往晾晒架上挂新摘的草莓,
竹梯在泥地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沈砚端着刚磨好的豆浆从厨房出来,
见状三步并作两步扶住摇晃的竹梯:
“当心摔着。”
温热的掌心透过粗布裙料传来,
周清禾耳尖发烫,差点碰翻竹篮里的草莓。
“这批草莓品相极好。”
沈砚接过竹篮仔细查看,指腹擦过鲜红饱满的果实,
“王掌柜昨日来信说,县城的胭脂铺想定制草莓味香膏,或许我们该试着做些冻干草莓。”
他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缠过绷带的小臂,那是半月前帮农户修篱笆时被竹刺划伤的。
周清禾正想应声,
忽听院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枣红马嘶鸣着停在篱笆外,
车上跳下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少女,
鹅黄披帛随风扬起,鬓边珍珠步摇闪着微光。
“阿砚!”
少女提着裙摆跨过泥地,绣鞋尖很快沾了泥点,
“你果然在这里。”
沈砚手中的竹篮猛地晃动,
几颗草莓滚落在地。
周清禾弯腰去捡,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玉柔?你怎么来了?”
沈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被唤作玉柔的少女径直扑进他怀里,
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沈砚身上的艾草味,
刺得周清禾眼眶发酸。
“父亲说你失踪了三个月,我寻遍了江南...”
玉柔哽咽着揪紧沈砚的衣袖,
周清禾攥着草莓的手指关节发白。
她悄悄后退半步,却见玉柔突然转头打量她:
“这位是?”
“周姑娘是收留我的恩人。”
沈砚话音未落,玉柔已松开他,
从袖中掏出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擦拭眼角:
“既是恩人,改日定要好好答谢。”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将帕子轻轻塞进沈砚手中。
接下来的日子,玉柔像株扎根的藤蔓。
她每日清晨坐在屋檐下,
看沈砚算账时用团扇掩着嘴轻笑;
见周清禾熬草莓酱,便娇嗔着要学,
却总在搅锅时将糖撒得到处都是。
“阿砚从前最讨厌厨房油烟味了。”
她倚在门框上,看着沈砚耐心教周清禾辨别火候,
“没想到如今竟肯为旁人洗手作羹汤。”
周清禾低头搅动木勺,
滚烫的果酱溅到手背也不觉得疼。
她注意到沈砚再没接过玉柔递来的点心,
可每当玉柔提起儿时在沈府的趣事,
他总会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
有次她撞见玉柔给沈砚系披风,
那抹月白色将两人裹成幅画,刺得她转身就往草莓地跑。
生意却在这时出了岔子。
新收的草莓莫名烂了半筐,霉斑呈诡异的紫色,与以往阴雨造成的腐烂全然不同。
周清禾蹲在库房里翻检账本,玉柔晃着团扇踱进来:
“这种小事何须阿砚费心?”
她指尖划过账本,突然掩嘴惊呼:
“哎呀,这账目记得好乱。”
当晚沈砚在烛光下核对到三更,
周清禾送来的梨汤凉了又热。
玉柔披着鹤氅过来,将狐裘披在他肩上:
“何苦为了几筐烂果子熬坏身子?”
她说话时故意凑近,发间香粉几乎要漫过屋内的艾草味。
周清禾默默收起凉透的梨汤,听见玉柔轻笑:
“明日陪我去镇上逛逛可好?西街新开了家胭脂铺...”
次日周清禾独自去后山查看,
发现移栽的草莓苗也开始枯萎。
她蹲在田垄间扒开泥土,指尖触到半截发黑的草根——有人往土里撒了石灰!
风卷着细灰扑进眼里,她抹着眼泪往回走,正撞见沈砚和玉柔骑着马从镇上归来。
玉柔手中提着精巧的食盒,鬓边簪着新鲜的海棠。
“周姑娘这是怎么了?”
玉柔掩着嘴惊呼,沈砚却盯着她沾着泥土的裙摆:
“后山出了事?”
他翻身下马时,玉柔伸手去扶,却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周清禾别过脸去:“不过是些烂果子,不劳沈公子操心。”
当夜沈砚敲响她的房门,手中捧着新采的三七。
“我查过了,是有人蓄意破坏。”
他声音低沉,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明日我便去县城请个老农来帮忙。”
周清禾低头盯着他沾着草屑的鞋尖,
突然想起玉柔那双纤尘不染的绣鞋。
玉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次日主动提出要帮忙照看草莓地。
她穿着月白襦裙蹲在田埂上,
很快被露水打湿了裙摆。
“阿砚从前最爱看我采花。”
她摘了朵野菊别在发间,“那时候他总说...”
话未说完,周清禾突然起身:“我去打水。”
井台边,她将木桶重重砸进水里。
水花溅湿了袖口,恍惚间又想起沈砚替她包扎伤口时,指尖的温度比井水还凉。
正出神时,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玉柔倚着井栏轻笑:
“周姑娘可知,阿砚的玉佩为何从不离身?那是我们定亲时...”
“够了!”
木桶在井壁撞出巨响,周清禾转身时眼里泛起水雾,
“沈公子的事,与我无关。”
她提着空桶要走,却被玉柔揪住衣袖:
“何必装糊涂?你当真以为,阿砚会永远留在这穷乡僻壤?”
暮色四合时,沈砚在后山找到蜷在草垛里的周清禾。
她怀里抱着被破坏的草莓苗,
脸上还沾着泪痕。“玉柔明日就走。”
他在她身边坐下,带茧的手指擦过她泛红的眼眶,
“她...只是来寻我还账的。”
周清禾别过脸去,却被他轻轻扳过肩膀。
沈砚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已经碎成几块的桂花糕:
“今早去接货,特意给你留的。”
他说话时耳尖发红,
“其实那日在库房,我就发现账本被动过...”
。。。。
夜风掠过草莓田,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周清禾望着沈砚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
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倚在窗边的模样。
那时他苍白如纸,如今却沾满了人间烟火气。
玉柔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可当沈砚伸手替她拂去发间草屑时,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比后山的野蜂群还要喧闹。
玉柔离开后的第三日,
县城的老药农带着防虫药方来了。
周清禾蹲在灶台前熬煮草药驱虫水,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又想起玉柔站在厨房时,沈砚总会不自觉整理衣襟的模样。
药香混着苦涩的回忆漫开,她用力搅了搅木勺,溅起的药汁在灶台上洇出深色痕迹。
沈砚抱着竹筐进来时,她正往陶罐里装晒干的艾草。
“山下布庄的东家想定制草莓印染的布料。”
他将沾着露水的野薄荷放在案头,
“或许可以试试用草莓汁染纱。”
周清禾垂眸应了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陶罐凸起的纹路
——那是前日玉柔说要帮她上釉,
结果摔碎了半只后仓促修补的痕迹。
试验染布的过程并不顺利。
头三次染出的纱料不是颜色过淡,就是遇水褪色。
周清禾蹲在溪边漂洗失败的布料,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玉柔的枣红马踏着水花停在浅滩,
少女提着缀满珍珠的裙摆轻盈跃下:
“阿砚说你在研究染布?”
她伸手要摸湿漉漉的纱料,却被周清禾下意识躲开。
“这是要毁了我的裙子?”
玉柔惊呼着缩回手,指尖沾着的淡粉色染料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阿砚最讨厌颜色不均的东西了,从前我...”她话未说完,
沈砚的声音突然从坡上传来:
“周姑娘!新摘的野莓到了!”
周清禾转身时,看见沈砚抱着竹筐快步走来,额角沁着薄汗。
他目光扫过玉柔指尖的染料,神色微变,
却在玉柔伸手要接竹筐时侧身避开:
“周姑娘的染布还差火候,劳烦玉柔姑娘帮忙搭把手?”
不等玉柔回应,他已将沾着草莓汁的帕子塞进周清禾手里,转身往晾晒场走去。
入夜后,周清禾在染坊反复调试配方。
沈砚送来的桂花糕放在案头,早已没了温度。
她将碾碎的蓝草混入草莓汁,突然听见染坊外传来低语声。
玉柔的笑声混着夜风飘进来:
“阿砚,你当真要为了个乡下丫头...”
话音戛然而止,周清禾攥着木杵的手微微发抖,染缸里的液体泛起细密的涟漪。
接下来几日,玉柔日日来染坊“帮忙“。
她穿着繁复的襦裙,不是打翻染料,就是弄湿账本。
有次周清禾正往纱料上拓印草莓图案,玉柔突然惊呼:
“呀!”
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泼在刚晾干的布料上。
周清禾看着晕开的水渍,喉咙发紧,却见玉柔掏出手帕要擦拭:
“都是我不小心,阿砚知道了...”
“不必。”
周清禾避开她的手,捡起布料转身就走。
路过库房时,正撞见沈砚在清点货物,
玉柔倚在门框上,指尖绕着他腰间的玉佩:
“这可是我们...”
沈砚后退半步,玉佩在衣襟间若隐若现:
“玉柔姑娘该回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后山的霜,却让周清禾的心猛地一揪
——那玉佩,玉柔说是定亲信物。
深夜的染坊静得可怕。
周清禾就着油灯修补被损坏的布料,忽听窗外传来簌簌声响。
她推开窗,看见沈砚站在月光下,手中捧着个油纸包。
“白天在镇上买的。”
他将温热的梅花酥递进来,耳尖在月色下泛着红,
“玉柔她...”话未说完,
远处传来玉柔唤他的声音。
沈砚顿了顿,转身时将本泛黄的《天工开物》放在窗台上:
“关于染布,书上或许有法子。”
周清禾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翻开书页,
夹在其中的草莓干书签轻轻飘落。
染缸里的汁水还在微微晃动,倒映着摇曳的烛火,
恍惚间,她分不清这泛起的涟漪,是因为夜风,还是心底那株疯长的野草莓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