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鹏越往事
“唉!”
随着陶九川的问题出口,这位猛将顿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公孙廉原本因酒意微红的脸庞瞬间黯淡下来,眼中涌现出复杂的情绪。
他端起陶碗,狠狠灌了一大口,声音沙哑地说道:
“咳咳…,延舟兄弟,俺…俺就这一个妹子,她叫阿玉。”
提到阿玉名字时,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回忆。
“她娘去得早,俺这当哥的,既是兄长也是半个爹,从小看着她长大。”
“这次拼着命也要上这蜃楼,不为别的,就为离她近些,能看着她平安。”
“可这该死的身份!”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碗中残酒都被震得泼洒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无力与愤怒。
“俺是楼船都尉,管着这偌大的船,管着千百号儿郎的命!可偏偏…”
“偏偏连自己亲妹子的面,都只能远远望一眼!连句话都说不上!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公孙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隐现。
陶九川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他能明显感受到,在皇权的阻隔下,这份手足之情的沉重与窒息。
“唉。”
再度猛灌一口酒后,公孙廉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些情绪,继续道:
“三千童男女的征召令下来时,俺还在北境戍边,等手上接到家书,一切都晚了。”
“俺听说,是那些方士派人到乡里,挨家挨户查访符合特定生辰八字的女童。”
“至于阿玉,她的八字不知怎么就入了他们的眼!”
“等俺快马加鞭赶回去,人…已经被带走了。”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拳头攥得死紧。
“皇命大过天…俺一个武夫,能怎么办?”
“砸了征召衙门?这不仅救不了阿玉,还得搭上全家甚至全族的命!”
舱内一时只剩下公孙廉粗重的喘息声。
那被皇权碾碎的无力感,几乎凝成了实质。
见此情形,陶九川上前轻轻拍了拍公孙廉紧绷的手臂,以示安慰。
待他情绪稍缓,才低声问道:
“鹏越兄,先前听百里司马提及,令妹…最终也会登上这蜃楼号?这又是何故?”
一提到这个,公孙廉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抹了把脸,连忙解释:
“是,延舟兄弟你有所不知。这蜃楼虽大,却也容不下整整三千童男女。”
“而在那帮白幡杆子的内部…似乎有一套轮换的规矩。”
他沉思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讲起来有关童男童女的事情。
“据说,他们的手上握有一份名册。”
“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从随行的其他粮船或辎重船上,换一批新的童男女上来,补充到蜃楼号上。”
“那…那些被换下去的孩子呢?”
陶九川的心微微一沉,追问道。
闻此言,公孙廉摇了摇头,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
“去向…俺不知晓。”
“不仅是我,还有子疾,我们二人虽掌兵权,却都无权过问那些童男女的最终去向。”
“只是隐约听闻,方士们似乎专门控制着一条大船,名为“育灵舟”。”
“而被换下的孩子,貌似都被转移到这艘船上去了。”
“此船十分神秘,好像是由徐福本人亲自把守,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连航线都与其他船只不同。”
“不过!”
公孙廉突然抬起头,眼中的零星微光又亮了些许,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希冀。
“最近有方士漏出了口风,听说下一批轮换的名单里,就有阿玉!”
“快了…就快了!等阿玉上了蜃楼,俺就能每日远远地瞧上她一眼,知道她还好好的,这就够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份绝境中的渺小希望,几乎支撑着他那快被压垮的神经。
“…”
看着公孙廉眼中那份混杂着痛苦与期盼的光芒,陶九川喉头微哽,心中五味杂陈。
他无法承诺什么,只能再次举起酒碗,安慰道:
“鹏越兄,吉人自有天相。令妹…定会平安。”
夜色渐深,已至三更。
约莫半个时辰后。
陶九川扶着醉意朦胧的公孙廉躺下,并细心为他盖好了毯子。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悄然退出舱室。
清冷的夜风带着咸腥的海味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弥漫的酒气和沉重。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船舷回廊上,甲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陶太史,晚上好!”
一个洪亮却刻意压低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只见一名身材敦实,面容憨厚的年轻甲士,正挎着腰刀精神抖擞地巡查至此。
他在见到陶九川后,立刻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你好,你是?”
发现是巡夜士兵的陶九川朝他点头,颔首回礼。
自己对此人有些面熟,应是公孙廉的亲兵之一,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名字。
“太史您贵人事忙,不记得小的也正常。”
甲士毫不在意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爽直的介绍自己道:
“小的叫孙虎,是公孙都尉麾下的什长,没有表字,您叫我虎子就成!”
“原来是孙什长。”
知晓他名字的陶九川微微一笑,有些关切的说道:
“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巡夜。”
“嗨,职责所在!都尉大人交代了,越是风平浪静,越不能懈怠!”
孙虎挺起胸膛,语气满是认真。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惊奇的神情。
他向前凑近一步,小声开口道:
“不过陶太史,您猜怎么着?今晚这夜巡,可真是开了眼了!”
“哦?有何稀奇?”
陶九川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
“就是那些白幡杆子!”
他朝船尾方向努了努嘴,眼中闪着光。
“他们好像又在搞那个什么的仪式了,阵仗比前几晚可大多了!”
“您是没瞧见,就在刚刚,离咱们船大概百来丈远的海面上,呼啦一下,凭空蹿起好几团大火球!看着就邪门!”
“可没一会儿,又自个儿噗地灭了,连个烟儿都没剩下!真是活见鬼了!”
“嗯?”
听到孙虎的描述,陶九川心中猛地一紧!
他亲历过昨夜的仪式,那晚分明是在海平线的尽头出现雾墙,绝非是这般狂暴的火球异象!
今夜的仪式,怎会如此不同?
陶九川强压下心头的惊疑,顺着孙虎话头,故作轻松地嗤笑道:
“装神弄鬼罢了,这是方士惯用的伎俩,除了这怪火,可还瞧见别的什么新鲜玩意儿?”
“别的…”
孙虎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
“火光太晃眼,离得又远,瞧他们不太真切。不过…”
他像是突然记起关键,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道。
“小的隐约听见他们那边有人喊了几句,好像是什么?根基成了,还有什么可以开下一啥?”
“哦对,下一阶!可以开始下一阶了!”
根基成了?下一阶?
不知为何,陶九川的心跳瞬间加速起来!
一边的孙虎没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继续爆料。
“还有更邪乎的呢!”
“那大火球灭掉之后没多久,小的眼尖,瞅见他们领头的君房先生,被人扶着从祭台上下来了。”
“嘿!他身上那件白袍子的前襟上,沾着老大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小的琢磨着,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吐的血!”
“徐福…吐血了?!”
这消息如同惊雷,在陶九川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个深不可测,掌控一切的君房先生,竟在主持仪式时遭受反噬?
瞬息间,前因后果在陶九川脑中飞速串联!
三重唤鼋…九日之期…前三夜根基成了…下一阶…徐福的反噬…
一个清晰的轮廓骤然浮现!
“原来如此!”
他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涌起更深的寒意。
这个所谓“三重唤鼋”仪式,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分为三个明显的阶段。
每阶段历时三夜,前三夜是奠基,接引?如今成了,便要开启第二阶段。
想来徐福的受伤,就是强行推进下个阶段付出的代价。
明夜…便是第四夜,第二阶段的起始!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陶九川。
徐福受创,仪式进入更关键也更可能动荡的新阶段。
鲛人夜袭遥遥无期。
但此刻的船底密室,其防御与状态,或许也正是前所未有的薄弱之时!
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机会!
虽然尚不清楚徐福有没有对他设防,但在明晚观察完仪式后,倒是完全值得去探寻一番!
说不定,还能趁此成功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