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帕克城的“幽灵”

江晨拿到了七百美元现金。他失去了他吃饭的工具，换来了一张通往犹他州的门票。

他没有丝毫的留恋和懊悔。

接下来的几天，他用这笔钱，为自己的“出征”做着最精打细算的准备。

他没有买飞机票，而是去灰狗巴士站，买了一张去盐湖城（离帕克城最近的大城市）的、最廉价的长途汽车票。这意味着他要在硬邦邦的座位上，颠簸整整一天一夜。

他去了一家二手服装店，花十美元，买了一件厚实但款式老土的羽绒服，这能保证他不在帕克城的风雪里冻僵。

他又在青年旅社的网站上，预订了帕克城最便宜的一个床位，八个人一间，男女混住。

最后，他花钱将《灵动鬼影实录》的母带，转录成了几盘电影节通用的Betacam SP广播级录像带，并为它们配上了最坚固的保护盒。

一切准备就绪。

江晨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了林胖子。

就在江晨为一张通往希望的门票而辗转反侧时，林胖子正坐在自己那间同样狭小但干净整洁的出租屋里，吃着一碗飘着几片脱水蔬菜叶的速食拉面。

这并非因为他没钱，恰恰相反，他刚刚收到父母从国内寄来的下个学期的生活费。

他吃得如此节省，只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自从借给江晨那笔“巨款”后，他就疯狂地压缩自己的一切开支，试图将那个窟窿一点点填补起来。

他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打开自己的记账本。

房租、水电、网费、书本费、交通费……每一笔开销都被他清晰地记录下来。

他看着本子末尾那个红色的赤字，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的生活，被数字和账单填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不敢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一旦行差踏错，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他看不见希望，因为他的生活根本不允许“希望”这种奢侈品的存在，他所拥有的，只有一条被精确计算好的、通往“安稳”的、狭窄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道路。

林胖子对电影节毫无兴趣，但他看着江晨为了省钱住八人间的青年旅社，吃最便宜的热狗，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心疼。

……

出发那天，洛杉矶下起了罕见的冬雨。

江晨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手里紧紧提着一个装着录像带的箱子，登上了灰狗巴士。车厢里混合着汗味、廉价香水和快餐的味道。

巴士缓缓驶出车站，窗外的霓虹灯和雨水融化在一起，渐渐模糊，最终被抛在身后。

江晨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座浮华的“梦想之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来的时候，一无所有。

现在他离开，依旧一无所有。

不，他并非一无所有。他提着手里的箱子，那里面，装着他的整个世界，装着他的过去，也装着他的未来。

他闭上眼睛，汽车的颠簸让他感到疲惫，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灰狗巴士的旅程，比江晨想象的更加磨人。

车厢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气味，座位的间距小得让他无处安放双腿。

他身边坐着一个前往丹佛探亲的、体型硕大的中年妇女，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跟他抱怨自己的前夫。

江晨大部分时间都选择沉默，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从加州的棕榈树和无尽的城市灯火，到内华达州荒凉的戈壁沙漠，再到犹他州连绵不绝的雪山。

美国的广袤与多样，在这趟旅途中，以一种最原始、最接地气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

这趟旅程，像是一场漫长的洗礼，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洛杉矶的浮躁气息涤荡干净。当巴士终于在盐湖城车站停下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目标明确的旅人。

从盐湖城到帕克城，还需要转乘一趟上山的穿梭巴士。

随着海拔的升高，窗外的雪景越来越厚，气温也越来越低。当巴士缓缓驶入帕克城的主街（Main Street）时，江晨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顶级电影节的氛围。

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路上挤满了穿着昂贵滑雪服、脖子上挂着各种证件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在咖啡馆、酒吧和餐厅门口进进出出，口中兴奋地谈论着电影、派对和明星。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咖啡香、酒精和金钱的味道。

这是圣丹斯电影节的氛围，一个属于成功者和资本的派对。

江晨穿着那件十美元的旧羽绒服，背着他那个半旧的背包，手里死死地提着那个装着“武器”的箱子，走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像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幽灵。

他的目的地，不是那些灯火辉煌的豪华影院，而是位于主街尽头，一个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斯兰丹斯电影节的总部。

相比于圣丹斯的财大气粗，斯兰丹斯显得寒酸而草根。

总部里挤满了人，墙上贴着各种手绘风格的电影海报，工作人员和导演们都穿着随意的T恤和牛仔裤，整个环境嘈杂、混乱，却又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江晨排着队，很快就办好了登记手续，领到了一个简单的、用塑料绳串起来的身份牌，上面写着：Filmmaker - Chen Jiang -“Paranormal Activity“。

当这个身份牌挂在他胸前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在洛杉矶底层挣扎的无名之辈。

从这一刻起，他是一名导演。

他注意到，周围的导演们和他一样，大都面带倦容，眼神中却闪烁着同样的光芒——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野心的光。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幽灵”，带着自己的作品，来这个名利场上进行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希望能被某个“买家”看到。

办完手续，江晨根据地址，找到了他预定的那家青年旅社。

旅社位于一个远离主街的斜坡上，条件比他想象的还要简陋。

八个床位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湿袜子的味道。

他的室友有来这里穷游的滑雪爱好者，有电影节的志愿者，还有一个和他一样，入围了斯兰丹斯的、来自纽约的黑人导演。

那个黑人导演看到江晨提着一个专业的设备箱，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嘿，哥们，你也是来参展的？”

“是啊。”江晨点了点头。

“酷，我也是。我的片子叫《布鲁克林之魂》。”黑人导演友好地伸出手:“我叫斯派克·李……开玩笑的，我叫马库斯。”

江晨与他握了握手：“我叫江晨，JC。”

两人相视一笑，这是一种只有在“战壕”里才能产生的、心照不宣的同志情谊。

放下行李后，江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旅社的公共休息室，从一堆宣传资料里，找到了那本印刷粗糙但无比重要的《斯兰丹斯电影节官方排片手册》。

他的心再次悬了起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深吸一口气，一页一页地翻找着。

终于，他在“午夜展映单元”（Midnight Screenings）的页面上，找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灵动鬼影实录》（Paranormal Activity）

导演：江晨（Chen Jiang）

美国| 86分钟|恐怖

简介：一对年轻情侣在他们位于郊区的家中，遭遇了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为了将一切记录下来，他们在家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他们拍到的，将是颠覆他们世界观的恐怖真相。

放映地点：珍宝剧院（Treasure Mountain Inn）

放映时间：1月20日，星期一，午夜11:45

江晨看着那段熟悉的文字，和那个被安排在午夜的、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放映时间，眼神却越来越亮。

午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