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啥子?”康家闵残存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往人群中央走去。
最中间围着的是康家几弟兄,工地上一直都是他们康家人盯着的,老二老三老四都已经围在这里,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啥子水泥遭浇了?!我们昨天不是盖了油布吗?!”康家闵望着眼前码成堆的水泥山,油布已经被掀到一边,还没走近,隔着段距离都能闻见一股子潮气和怪味。
“油布!盖油桶都没有用!他妈的哪个龟孙干的莫让老子逮到了!”康家豪一脚狠狠踹在已经快凝固的水泥上,火气直往上冒。
“昨天没有下雨啊!”康家闵不信邪,继续去检查其他水泥,包装已经被水浸的变了色,地面上还窝着没干的小水滩,康家闵一堆堆的点过去,越点越心寒。
“不是下雨,是人干的,你没闻见这股子尿骚味么?!浇了水还个个撒了泡尿,这么臭,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康家儒过来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别再点了。
“打湿了多少?”
“人家就是有意给你使坏,昨天运来的十吨,刚大家大致看了下,大多数都报废了。”康家儒叹口气,随即退到一边,用鞋底板摩挲着地上的小碎石。
“操他娘的。”康家豪也恨的牙痒,“妈的一定是之前那帮湖南人干的。”
“报警有没有用?”康家隆情绪还算稳定。
“十几吨的水泥,算下来要好几千,得先去找老大,看看他怎么说。”望着眼前报废的水泥,康家闵觉得心疼,本来这个工程拿下来干的也是紧巴巴的,现在出个这档子事,在场的众人,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康家鸿是在去给大家买盒饭的路上给拦下来的,等他开着那豪爵摩托车来到现场时,原本饿着肚子的工人一个都不敢上前去接他的盒饭。
尿骚味混着水泥特有的刺鼻感袭来,康家鸿脸黑成一片,拉开剩下的油布,被熏的直皱眉头。
“我操他娘的。”他低头恶狠狠骂了一声,语气却没有所有人预想的暴躁,抽了支烟在嘴里叼上,摸出打火机以后,康家鸿猛吸一口,才道:“老三,把盒饭发下去,其余的跟我来。”
这话指的是康家自己人,康家鸿径直往工人们搭住的简易板房的方向走去,看到那写着“鸿记建筑队”的木牌子后便停了下来,鞋底板踩着地上的砖石摩挲着,又吸了一口烟。
兄弟几人面面相觑,都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妈的那么多水从水管子里往外放,吨吨吨地往水泥上浇,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几个猪头是一点都听不到吗!?”康家鸿扫了这几个弟弟一眼,吐出来的烟气伴随着他的怒意直往上冒。
三人沉默了一阵,康家儒抬头瞄了眼老大的脸色,半响才低声着道:“那工地离这边少说两三百米,谁能听出来呢,何况昨天一下子到了那么多水泥砖头,大家伙卸材料卸了一整天,各个都累的腰酸背痛的,晚上肯定就睡的死些······”
“睡的死,你囊个不睡死求算了!”康家鸿狠狠瞪过去,康家儒无奈,便只好将头低回去。
“哎呀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就讲怎么解决!”康家豪不乐意受骂,并不认为这事自己该担责。
“要不要报警?”康家闵也尝试着解决问题。
“报警,报警有个屌用!”康家鸿骂道。
众人再次闭嘴,面面相觑。
雾气弥漫,康家鸿吸完最后两口烟,把烟头摁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道:“待会去把那些湿了的水泥全部打开,多浇点水,再和一和,大概还能用。”
“这都打湿了怎么用?”康家闵不解。
康家鸿打眼望了望四周,难得用低嗓门道:“前面一吨是纯水泥,你们昨天卸的时候基本上都堆在最下边的,应该有些是没有湿透的。剩下的,我买的次货,里边水泥少,几乎都是砂浆,没那么快凝固,你们把那些好的水泥拆开,混着砂浆一起用,今天先这样干着,剩下的我再去想办法。”
“砂浆!?”兄弟几人愣了一会,很快几人表情便各有各的难看。
“你买那么多砂浆做什么?”康家豪道。
“做什么?修房子做什么?”康家鸿说着,又掏出一支烟点上,“一共就那么点钱,发工资都紧巴巴,还要管饭,你不省着钱哪里够?你多倒点砂浆,少倒些水泥,有啥子区别?”
“那区别大着呢。”康家闵抿了抿嘴,半响才开口,“砂浆多了,水泥的稠度不够,这样搞的话,要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你别在承重的地方使不就行了么?要紧的地方你们按原来的配比弄,其他的地方看着办,懂吗?”
“这样搞不会出问题吗?”康家儒瞥了眼老大的眼色,低声问道。
“出问题,妈的能出啥问题?你也跟着我干了好几年了,哪儿能多哪儿该少,你心里没点数吗?”康家鸿说着,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康家闵觉得不妥,犹疑了几秒,又再次开口。
“不妥?行,那你说怎么办妥?拿你几个的工资去多买几袋水泥妥不妥?”
一听这话,兄弟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再言语。
“听明白没有?!还有。”见没人说话,康家鸿又问一遍,随即望了眼四周,又压低了声音道:“一个个脑瓜子放灵光点,上边派人来检查的时候,该怎么干怎么干!”
“嗯。”几人蚊子般哼唧了一声。
“行,回去干着,看水泥湿了多少,我再想办法补上。”康家鸿说着,转身重新往工地的方向去,没走几步,又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石头,骂道:“妈的,操他娘的。”
日头出来后,尿骚味在空气里弥漫的更加嚣张,众人都捏着鼻子嫌臭,嘴里一句句骂着,但干久了,便闻惯了,谁也没有力气去浪费在骂娘上。
上面砂浆腾出来以后,水泥被包在最中间,勉强能刨出十几包能用的来,就着这些材料,大家便在这股子尿骚味中郁闷的开工。
等把这十几袋水泥用完,天刚好染上铅色,活动了一天的身体一旦停下来,冬日的寒意便很快席卷而来。
潮湿的空气入侵着旧棉花的每一处缝隙,南方的夜晚,被窝是湿冷的。
康家闵在床上翻来覆去,捂了半天,手脚还是不暖和。
在重庆,这样冷的天气,大家会围着烤火炉取暖,半梦半醒间,他仿佛能看见蜂窝煤灼烧时热气让空气扭曲的样子。
这年格外的冷,铅灰色的天飘着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康母掏来几个地瓜窝在煤灰下面,兄弟几人等的口水直流。煤不纯,偶尔会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屋子外面,也时不时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吱呀呀,吱呀呀的。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炉子也愈发烧的起劲。
烤地瓜的香味渐渐浓郁起来,康家豪拿着火筷去扒拉开煤灰,火焰噼里啪啦的响着,屋檐吱呀吱呀的叫着,直到“啪”的一声巨响,木梁随着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落下的雪花一下子盖在炉子上,冷气即刻冲进屋子里,肃杀着每个角落里的暖意。
康家闵抬头去看那被雪压塌的屋顶,好大一个窟窿。
雪花一片接一片落下,越来越大,直到整个屋顶,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尖锐。
“要塌了!”
不知道是谁喊出来,所有人拔腿就往外跑,康家闵起身一抬脚,就忽地坠入深渊一样,立刻往下掉。
猛的睁开眼,他啊得叫出了声,“要塌了!快些跑!”
老四睡的浅,本就被他的梦魇吵得有些醒,这一叫,瞌睡没了大半,“家闵,你发梦了?”
康家闵缓过一口劲来,连吸好几口气,才回过神。
重新掖了掖被角,想再度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从梦里逃了出来,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
“老四,你睡了没?”康家闵朝着四哥在的方向喊了一声。
“咋了?”康家儒含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觉得这样做要不得。”
“啥子?”康家儒翻了个身,睡意重新袭来。
“水泥,水泥。按老大的做法,要不得。”康家闵说着,彻底醒了过来,那吱呀呀的声音便终于随着困意消失不见。
“哎!”康家儒啧口气,翻了个身,“那有啥子法,本来钱就拿的少,不省着点,不是给人白打工!”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老屋的房梁遭雪压垮的事情?”康家闵说着,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压压的大窟窿。
“记得啊,愣个了?”康家儒声音越来越小,困意越来越大。
“这样做要不得,我们这是修学校,是娃儿读书的地方,那么多学生娃娃待在教室里,要是塌了,不得了!”
康家儒长吁一口气,“我们那个老屋住了好多年了,那根房梁年纪比老汉还大,迟早是要塌的,再说重庆有几年下过那样大的雪,而且······”他说着,瞌睡再次袭来,“而且广东不会下雪。”
“广东不会下雪,但是要刮台风啊!”
“哎呀!”康家儒觉得有些烦了,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我们就是打工的,哪里管的那么多?你就像老大说的,承重的地方不动,窗台门框阳台天花这些地方省点,出不了啥子大问题,困瞌睡,一天想太多!”
康家闵不再多言,重新闭上眼睛。
夜风偶尔从板房的缝隙中钻进来,把气温变得更湿冷,康家闵忍不住暗骂一声,广东,不下雪比下雪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