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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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渡

幽绿的火把光影如鬼魅般在河岸线上跳动,马蹄声踏碎冰层,闷雷般滚来。阎罗刀的猎犬,终究还是循迹而至!

“下河沟!贴冰面!”张十三的嘶吼被狂风撕碎。他一把抄起吓呆的阿禾,拽着瘫软的柳明远,连滚带爬扑进干涸河床底部。王骡子反应更快,像只受惊的耗子,哧溜钻进一道冰封的裂缝。

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张十三将阿禾死死按在自己和冰冷的河床之间,用身体筑成一道屏障。柳明远趴在一旁,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王骡子在裂缝里缩成一团,只余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河岸上方。

马蹄声在头顶的河岸骤然停住,火把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晃动,将扭曲的影子投射下来。粗粝的叛军口音穿透风声:

“头儿!蹄印到这断了!”

“搜!河沟!冰缝!一个耗子洞也别放过!那驿卒身上带着‘东西’,阎帅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沉重的皮靴踏在冻土上的碎裂声,兵刃刮擦冰面的刺耳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晕已经能照亮河沟边缘的枯草。阿禾的身体在张十三怀里绷得像块石头,小小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张十三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探入怀中,握住了那份被粗布包裹、此刻却滚烫如炭的文书,左手则按住了腰后短匕冰冷的柄。冰水混合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就在一柄横刀的刀尖即将探入河沟边缘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凄厉的号角声,突兀地从西北方向的旷野传来,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妈的!是官军的夜不收!”岸上的叛军头目咒骂一声,“撤!快撤!别被包了饺子!”脚步声、马嘶声、火把光影瞬间调转方向,朝着号角响起的相反方向,仓皇退去,迅速被茫茫风雪吞没。

河沟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风雪的呜咽和四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许久,张十三才缓缓松开阿禾,僵硬地抬起头。柳明远瘫软在泥浆里,面无人色。王骡子从冰缝里钻出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老天爷……官军?这鬼地方还有官军?”

张十三没说话。他望着西北方漆黑的旷野,那里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夜不收?他在这条驿道跑了十年,从未听说有官军的夜不收小队能深入沦陷区至此。那号角声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他心头疑云密布,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走!”他声音沙哑,一把拉起柳明远,“去龙王庙!”

老君渡下游三里,所谓的龙王庙,只剩半堵残墙和几根焦黑的梁柱歪斜地立在风雪中,四周是厚厚的积雪和被冰凌覆盖的芦苇荡。黄河低沉的咆哮在不远处翻滚,带着冰凌碰撞的咔嚓声,如同巨兽磨牙。

子时已过,风雪更急。四人蜷缩在残墙下,如同寒风中几片瑟瑟发抖的枯叶。阿禾紧紧依偎着张十三,小脸冻得青紫。柳明远抱着双臂,牙齿打架的声音就没停过。王骡子焦躁地踱着步,眼睛不住地瞟向黑沉沉的河面。

“他娘的……人呢?说好的船呢?”王骡子低声咒骂,搓着冻僵的手。

就在这时,芦苇深处传来几声极轻微、带着特殊节奏的“咕咕”鸟鸣。王骡子眼睛一亮,连忙撮起嘴唇,回应了几声短促的虫嘶。

片刻,一条狭长低矮的“瓜皮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芦苇丛中滑出,船头蹲着一个裹着厚厚皮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精瘦汉子。船很小,仅容四五人,船帮吃水线很深,显然已装了重物。

“快!上船!”王骡子压低声音催促。

张十三背起阿禾,拉着柳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冰冷的浅水和积雪,向小船靠近。船夫始终低着头,大半张脸藏在翻起的皮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众人,目光在张十三破烂的驿卒号衣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盐!”船夫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王骡子连忙从怀里掏出三个用油布裹紧、巴掌大小却沉甸甸的小包,塞给张十三、柳明远和他自己:“快!塞怀里!贴肉藏好!”那油布包入手冰冷坚硬,棱角分明,正是要命的私盐!

张十三接过盐包,一股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罪恶感同时压上心头。他迅速解开自己破袄的前襟,将盐包紧贴着胸口那份文书塞了进去。冰凉的硬块硌着皮肉,也硌着他的灵魂。柳明远手忙脚乱,哆嗦着将盐包塞进夹袄内层。阿禾则被张十三用破布条将盐包牢牢绑在了她小小的胸口。

船夫看着他们藏好,才用船桨点了点船帮:“上船,蹲稳,别出声。”语气毫无起伏。

小船离岸,像一片枯叶被抛入汹涌的黄河。船夫单薄的臂膀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长桨沉稳地插入翻涌着冰凌的浊流,每一次划动都带着与巨兽搏斗般的沉重。寒风卷着雪沫和水汽,刀子般刮在脸上。小船在黑暗中起伏跌宕,船底不断传来冰凌刮擦的刺耳声响,每一次颠簸都让人心提到嗓子眼。

王骡子蹲在船头,紧张地左右张望。柳明远死死抓住湿滑冰冷的船帮,紧闭双眼,嘴唇无声翕动,不知在祈祷还是念诗。张十三将阿禾紧紧护在怀中,身体随着小船的起伏调整着重心,目光却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河面和两岸模糊的轮廓。

黄河的咆哮是唯一的背景音,混杂着风声、冰凌撞击声、船桨破水声。船夫沉默地划着桨,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然而,就在小船艰难地行至河心最湍急处时,船夫的桨势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头也微微侧了一下,仿佛在倾听什么。

就在这时,怀中的阿禾猛地一颤!她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原本因寒冷而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在黑暗中缩紧,死死盯向船夫左侧后方、一片看似平静的漆黑水域!她的小手死死抓住张十三胸前的衣襟,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无声的“嗬嗬”声,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极致的惊恐预警!

张十三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没有任何犹豫,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当心左后!”同时身体猛地向右侧船舷压去!

“哗啦——!”

几乎就在张十三示警的同时,一根碗口粗、被河水打磨得尖锐如矛的黑色巨大冰凌,如同潜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从船夫左后方的暗流中猛然蹿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向小船左舷!

“砰——咔嚓!”

巨大的撞击力让小船猛地向右侧掀去!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河水混着碎裂的冰碴,劈头盖脸地灌进船舱!

“啊——!”柳明远和王骡子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

船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的长桨差点脱手。他猛地回头看向那片水域,又迅速扫了一眼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小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阿禾,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稳住!”张十三一手死死搂住阿禾,一手抓住几乎被抛出去的柳明远,双脚死死蹬住湿滑的船底,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小船的剧烈倾斜。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到小腿,刺骨的寒意直冲骨髓。

船夫反应极快,低吼一声,腰腹发力,长桨在水中猛地一搅一撑,硬生生将即将倾覆的小船扳回平衡!他不再看阿禾,双臂肌肉贲张,长桨如同狂风中的旗帜,爆发出远超之前的力量和速度,疯狂地击打着水流,推动着小船在浮冰的缝隙中左冲右突,向着对岸那片更加浓重的黑暗,亡命冲去!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无尽漫长的挣扎后,船底传来沉闷的刮擦声——靠岸了!

“快下船!”船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急促。

几人连滚带爬地跳下船,踩上对岸冰冷湿滑的泥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柳明远瘫坐在泥水里,剧烈咳嗽,吐出呛进去的冰水。王骡子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妈呀……差点喂了黄河鲤鱼……”

张十三将阿禾放下,检查她怀里的盐包和胸口的文书是否浸湿。阿禾的小脸依旧苍白,但那双大眼睛却紧紧盯着正在迅速将小船重新推入芦苇丛的船夫。

“谢了,兄弟!”王骡子对着船夫背影喊了一声,掏出一小串铜钱想递过去。

船夫头也不回,只是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他的身影很快被茂密的芦苇和浓重的夜色吞没,连同那条小小的瓜皮舟,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依旧。对岸追兵的威胁似乎暂时远去,但脚下陌生的土地散发着更加危险的气息。张十三抹了把脸上的冰水,正欲辨认方向——

阿禾突然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她的小手指向东南方向,远离龙王庙废址的河岸线深处,小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极致的惊恐,无声的“嗬嗬”声急促地从喉咙里挤出。

几乎同时,柳明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火……火光!”

张十三猛地抬头,顺着阿禾所指和柳明远惊骇的目光望去。

只见东南方约一里外,一片稀疏的枯树林边缘,几点微弱的、绝非自然形成的橘红色火光,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火光旁,似乎还有人影在晃动!

那不是追兵的火把,更像是……一堆篝火!

王骡子的脸瞬间变得比阿禾还要白,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带着哭腔:“不……不对啊……说好了这边没人接应的……那……那是谁的人?”

冰冷的河水顺着裤脚滴落,在泥地上砸出深色的印记。东南方枯树林边缘的篝火鬼魅般跳动,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拉长扭曲。王骡子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不…不是我们的人!”柳明远瘫在泥泞中,绝望地望向张十三。阿禾的小手死死攥紧张十三湿透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里,惊恐之外,竟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仿佛认出了什么极其可怖的存在。张十三按在怀中湿冷盐包上的手猛地收紧——文书还在!但前路,已非王骡子口中的生路。那堆篝火,是新的陷阱?还是更深的绝望?阿禾眼中的悲伤,又在预示着什么?风雪卷过河滩,呜咽声如同百鬼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