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蘇軾《傳神記》説:
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顴頰。吾嘗於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爲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
“傳神”的口號最初是由東晋著名畫家顧愷之(虎頭)提出的,《世説新語·巧藝》記載:
顧長康(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蘇軾發揮了顧愷之“傳神”的藝術經驗,使之上升爲一種富有民族特點的藝術理論。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中,蘇軾又説:
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蘇軾在這裏提出的見解,顯然是對“文貴形似”(《文心雕龍·物色》)説的一個發展。“形似”與“神似”的關係,是“傳神”理論的一個重要内容。本來,這個問題並非蘇軾的獨特發現。齊謝赫《古畫品録》就説過:
但取精靈,遺其骨法。(《第一品·張墨、荀勖》)
唐張彦遠《歷代名畫記》也説:
古之畫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可與俗人道也。
他們所説的“骨法”與“精靈”,“形似”與“骨氣”,都涉及“形似”與“神似”的關係問題。不過,蘇軾對這個問題提得更鮮明,理解得更深刻,因此影響也更廣泛。金王若虚評論“論畫以形似”幾句蘇詩説:
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滹南詩話》)
蘇軾自己也很稱贊蘇轍的這段話:
所貴於畫者,爲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石氏畫苑記》)
蘇軾不把形似(“似”)與神似(“真”)對立起來,而把神似看作是在形似基礎上更上一層樓的藝術境界,這就正確地闡明了二者的關係。
蘇軾所謂的“神”,有許多近義詞。不但可以叫作“真”,還可以叫作“天”:
六馬異態,以似爲妍。……各適其適,以全吾天乎?(《李潭六馬圖贊》)
蘇軾所謂的“神”,還可以叫作“全”:
南都程懷立,衆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傳神記》)
蘇軾所謂的“神”,還可以叫作“天全”、“自然”,等等:
金羈玉勒繡羅鞍,鞭箠刻烙傷天全,不如此圖近自然。(《書韓幹牧馬圖》)
“真”、“天”、“全”等等,都是《莊子》特用的術語:
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漁父》)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達生》)
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達生》)
《莊子》書中的這些術語,有其特定的含義,並非爲藝術而發。不過蘇軾的“傳神”説既然使用了這些術語,自然不能不受到《莊子》的影響。他所説的“神”,指的是事物固有的天然本性,區别於其他事物的獨特精神,它只存在於事物的自然狀態之中。所以蘇軾主張:
欲得其人之天,法當於衆中陰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見其天乎!(《傳神記》)
在蘇軾看來,只有當人們處在自然的交往中,他們的“神”才會流露出來。任何做作狀態,都將導致“神”的消泯。因此,他贊揚從自然狀態中捕捉形象的藝術作品:
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無乃槁木形,人禽兩自在?(《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之一)
蘇軾説的“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不就是《莊子》説的“入山林,觀天性”嗎?蘇軾説的“人禽兩自在”,不就是《莊子》所説“以天合天”嗎?《莊子》認爲,“器之所以疑神者”,是“以天合天”的結果。蘇軾認爲,畫之所以傳神者,是“人禽兩自在”的結果。這樣看來,蘇軾的“傳神”説受了《莊子》的影響,是不可否認的。不過,《莊子》皈依自然的學説,要求人們回到原始的狀態,而蘇軾的“傳神”説並不要求人們與世隔絶。他所説的“法當於衆中陰察之”,並不是反對人們的社會交往,而是要求把握這種交往的自然狀態。這樣的藝術品,才能天趣盎然地反映對象的精神面貌,而不會有虚假造作之感。
蘇軾還説:
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云:頰上加三毛,覺精采殊勝。則此人意思蓋在須頰間也。優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復生,此豈舉體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傳神記》)
這裏的“意思”,也是“神”的同義語。努力表現不同對象各自的“意思”,就是要求把握不同對象各自的矛盾特殊性,再加以逼真的再現,這是“傳神”的精髓。藝術家只要抓住這點“意思”,不必斤斤於“舉體皆似”,就可以達到“傳神”的效果了。寫到這裏,我們又想起九方堙相馬的故事:
穆公見之,使之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馬矣,在於沙邱。”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驪。穆公不説,召伯樂而問之曰:“敗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伯樂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堙之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貴乎馬者。”馬至,而果千里之馬。(《淮南子·道應》)
《淮南子》屬於雜家,主導的傾向是道家。九方堙相馬的故事正反映了道家的思想,所以又見於道家著作僞《列子》(《列子》作九方皋)。這裏的語言明顯地打上了《莊子》的烙印。所謂“天機”,和《莊子》的“天”是同類的概念。所謂“得其精而忘其粗”,使人聯想起《莊子》的“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至於“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又類似《莊子》“未嘗見全牛”(《養生主》)和“唯蜩翼之知”(《達生》)的境界。這個故事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色彩。九方堙甚至不能辨别毛物牝牡,怎麽可能勝任相馬的任務呢?要知道千里馬的“天機”(神),是要通過“毛物牝牡”(形)表現的。九方堙最後找到“千里之馬”,完全是缺乏根據的。撇開這一點不談,千里馬之所以爲千里馬,畢竟不在於毛物牝牡。九方堙能够遺貌取神,“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抓住千里馬的獨特精神——“天機”,便能探驪得珠,一發而中。如果論藝者揚棄它的唯心主義成分,是會從中得到啓發的。
蘇軾《墨花》詩叙説:
世多以墨畫山水竹石人物者,未有以畫花者也。汴人尹白能之,爲賦一首。
尹白能畫墨花,蘇軾能賦墨花,在當時都有打破傳統、標新立異的意義。詩中説“心起墨暈,春色散毫端”,渲染春色而不計較顔色,這和九方堙的遺貌取神是肸蠁相通的。稍後的陳與義便點出了這一點奥秘:
意足不求顔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和張規臣水墨梅五絶》)
不過,倘若把“遺貌取神”理解爲“神”可以脱離“貌”,“神似”可以脱離“形似”,這就是承襲了九方堙相馬故事的唯心主義方面。這在蘇軾,有時也難以避免:
僕嘗問荔枝何所似。或曰:“荔枝似龍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實無所似也。僕云:“荔枝似江瑶柱。”應者皆憮然,僕亦不辨。(《東坡志林》)
“荔枝似龍眼”,固不免失之於“陋”;“荔枝似江瑶柱”,仍不免失之於“玄”。荔枝和江瑶柱,雖然同屬美味,但其滋味實不相似。“應者皆憮然”,良有以也。這和穆公“敗矣”之嘆,同屬常識的範圍,而爲蘇軾所不悟。正因爲蘇軾有時不能和主觀唯心主義劃清界限,所以他的“傳神”説也難免帶有玄妙的色彩,“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浄因院畫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