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説: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這裏總結了文與可畫竹的創作經驗,描述了文與可創作的完整過程。其中關於“胸有成竹”的論述,已經成爲蘇軾最富有特色的藝術見解之一,爲歷來的人們所熟知樂道。蘇軾本人也不止一次地發揮這一見解: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之一)
蘇軾把莊周引爲知音,認爲只有他才能理解“胸有成竹”所達到的“疑神”的藝術效果,這不是偶然的。試看《莊子》是怎樣描述“疑神”的境界: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達生》)
同是在《達生》篇中,還有另一個“疑神”的故事:
梓慶削木爲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齋)以静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禄,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无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歟!”
雖然《莊子》中的這兩則寓言,並非談藝術,但是却給後代談藝者以很大的啓發。蘇軾“胸有成竹”説便導源於此。它們所描述的創作過程,都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忘物”,即忘却除對象之外的客觀事物。這就是《莊子》説的“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蘇軾説的“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的境界。
二、“忘我”,即忘却創作者本身的存在。這就是《莊子》説的“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蘇軾説的“嗒然遺其身”的境界。而“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便是這一忘我狀態的形象化。
三、“見鐻”。由於忘物和忘我,創作者得以將全部注意力,像通過凸透鏡似的集聚於焦點——對象之上。這種思維高度活躍的結果,便産生了一個飛躍:創作者從對象身上,仿佛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未來的成品。這就是《莊子》説的“然後成見鐻”,蘇軾説的“乃見其所欲畫者”。
上面的描述,揭示了藝術創作過程中的第一個飛躍:客觀對象如何轉化爲創作者頭腦中的主觀形象。這是一個質變的過程。由於創作者的“用志不分”(《莊子》)、“執筆熟視”(蘇軾),即思維緊張的、創造性的活動,終於在頭腦中完成了對客觀生活現象的藝術加工,使之轉化爲主觀的藝術形象。而在“見鐻”和“乃見其所欲畫者”的過程中,思維始終帶有具體、生動、直觀的特徵,這就揭示了形象思維在藝術創作中的積極作用。
在完成了上述的創作準備之後,就進入了實際的創作過程,這就是《莊子》説的“然後加手焉”,蘇軾説的“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這是創作過程中的第二個飛躍,即由主觀形象(構思)轉化爲客觀形象(作品)的過程。
要使這個轉化得以順利實現,就需要有熟練的技巧,而這只有通過長期的學習訓練來取得。這就是《莊子》説的“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蘇軾也同樣把“不學”作爲“心手不相應”的原因: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的“胸有成竹”説强調了主觀對客觀的楔入作用:“其身與物化。”所以《石室先生畫竹贊》也説:
先生閑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
蘇軾否定了“我非爾”,肯定了“我爾一”,這又使我們想起了《莊子》中的另一個著名的寓言: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莊周不是在這裏談論藝術,而是宣傳人生如夢的厭世思想。其哲學基礎則是“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齊物論》)的觀點,即抹殺客觀事物彼此的界限(“封”),取消客觀事物各自的質的規定性。這種相對主義是《莊子》唯心主義的重要特徵。把這種“物化”觀點運用到藝事中去,便是《達生》篇説的: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
後代的藝術家從這裏得到啓示,來處理創作主體與客體的關係,便産生了“神與物游”(《文心雕龍·神思》)的思想,這和《莊子》説的“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養生主》),是一息相通的。唐李肇《國史補》就記載了這樣一位“神與物游”的藝術家:
趙璧彈五絃,人問其術,答曰:“吾之於五絃也,始則心驅之,中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吾方浩然,眼如耳,目如鼻,不知五絃之爲璧、璧之爲五絃也。
蘇軾的“其身與物化”,也是“神與物游”的一個實例。不過在這裏,“其身與物化”並不是作爲一般的宇宙觀而出現,而只是强調形象思維在創作過程中的能動作用,因而有别於《莊子》的相對主義哲學,而不失爲一種有益的藝術思想了。
不過,《莊子》論藝的寓言,是以駕輕就熟、妙造自然的技術境界,來比喻玄妙莫測的“道”的境界。因此,其中浸透了他的社會觀點。他要求“齊以静心”,要求忘却“慶賞爵禄”、“非譽巧拙”等等,就是要求忘却世俗社會,這就容易助長疏離現實的傾向。事實上,藝術創作是一種社會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説,完全做到“忘物”、“忘我”是不可能的。蘇軾《送參寥師》説: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静。
這似乎接近於《莊子》“齊以静心”的唯心主義認識論,但蘇軾接下去强調説:
閲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
生活閲歷、現實感受畢竟是藝術創作的泉源。在這個前提下,“胸有成竹”説才具有了自己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