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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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跨过养心殿大门,出遵义门,穿过长长的夹道,我匆匆忙忙赶往储秀宫。在亲爸爸榻前,我扑通一声跪倒。

刚才,李连英到养心殿,告知:亲爸爸气病了。

自从我进宫以后,下跪,便成了我的主要任务。下跪,是我在规定场合内的规定任务。其中包括:我必须到寿皇殿及大高殿祈雪、祈雨,到观德殿给先皇帝梓宫叩头;到奉先殿给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到慈宁宫给长辈女眷拜年;未亲政时,恭遇时享及袷祭大祀,要在前一天亲诣行礼;春天,还要去丰润园行耕藉礼;更重要的是,我每天必须到亲爸爸跟前下跪请安,如果没有她老人家的恩准,跪上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我像一个磕头虫一样生活多年。很多年后我仍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上了皇上还要下跪。我是一个在跪姿中长大的皇帝。下跪,几乎成为我面对亲爸爸的唯一方式。假如我要看她,我也只能以仰视的角度看她。所以,我对她下巴上的痣,以及她脖子上日益增多的皱纹了如指掌。她每次动怒之前,脖子上的筋都会事先运动一下,那是来自她身体的警报,提醒我格外警觉。我坚硬的膝盖硌得生疼,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身体折磨,它在无声中进行,简单易行,无须借助任何刑具,却又足以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最残忍的刑具,就来自我们自己的身体。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制服自己的刑具,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秘密一旦被别人发现并且掌控,那么他身体的主权就将失去。我就是在日复一日的下跪中,懂得了下跪的真理,而我身体里所有不安分的念头,都在跪拜中,消失殆尽了。

亲爸爸头向里躺着,用她油光锃亮的发髻对着我。她知道我来了,却没有言语,我知道,她在等待着我向她认错。屋子里的空寂是留给我的,等着我用长篇累牍的忏悔将它填满。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习惯了这一点,都默认了游戏的规则。但这一次,我没有。我跪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吭声。寝宫此刻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那是一种万劫不复的死寂,我们都在这种死寂中坚持着,看谁先被它压碎。此时在我心中,时间不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它有重量,有形状,有尖锐的棱角,横亘于我和亲爸爸之间。我想搬开它,但无从下手,也没有力量。我只有等待。我知道,亲爸爸也在等待,等待我最终的屈服,我们就这样,在等待中僵持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房间里的西洋钟在缓缓地走动。沉默,成为我们共同的默契。我们的心理较量,在沉默中达成一种平衡。暂时没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平衡,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平衡,不会永远维持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跪得最久的一次。没有亲爸爸发话,我是断然不敢站立起来的。这是我第一次以沉默的方式,对她表示异议。我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这是王朝的礼仪,但此时,它的真实意义是体罚。对此,亲爸爸和我都心知肚明。她以沉默的方式,下达着惩罚的命令。只要她的沉默持续下去,体罚就不会终止。寝宫里没有跪垫,我坚硬的膝盖,只能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我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小小的膝盖骨上,这或许是疏忽,但这种疏忽绝对是有意的。时间一久,那两片膝盖骨,有一种即将迸裂的感觉。我想起来,我小时候背古书,每有背错,如被亲爸爸发现,都会这样罚跪。我幼嫩的膝盖,就这样开始了与石头的较量。坚硬的石头,成为一件刑具,施加于我幼小的肉身。在宫殿里,那刑具无处不在;对于我弱小的身体而言,宫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刑具,无法逃脱。

趁亲爸爸不注意,我悄悄变换一下跪的位置,但它的作用是有限的,移动的瞬间,双膝的疼痛稍有缓解,但它们一落地,疼痛立即不失时机地顺着我的膝盖骨钻进来,蔓延了我的整条腿。这是一场艰难的对抗,既是与亲爸爸的对抗,也是与时间的对抗。但这一次,我决心顽抗到底。

李连英站在我的身后。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的后背看到了他阴鸷的笑容。安排跪垫,是他的权力范围。他完全可以依凭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给下跪者安放跪垫,而他的每一次决定,都恰到好处,正对太后的心思。所以,即使像翁师傅、李鸿章这样的大臣,也要拍他的马屁,否则,这样的体罚,对于像他这样的老臣而言,是吃不消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李连英的权力比我还要大,朝廷大臣,无人不惧他三分。然而,权力越大,危险也就越大。他得意的笑容里,已经预定了某种可怕的结局。

依旧,亲爸爸没有发话,我也一声不吭,只有西洋钟喋喋不休。

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亲爸爸睡着了。我听到她轻微的鼾声。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此时,我的腿已经麻木,我站立了片刻,让血液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像木偶一样,艰难地,走出寝宫。在储秀宫的庭院里,我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又睁开,像是刚刚从一个窒息的梦中醒来,雪后的清冽空气,让人觉得有几分醉意。一种酒醉后的飘飘欲仙。

我不知亲爸爸是否真的睡着了。或许,这只是她结束这场游戏的一个策略而已。

我对她的策略心领神会。

据说,亲爸爸当晚没有用膳,第二天仍没有用膳。

大臣们像一片蚂蚁匍匐在蚁王的榻前。我与大臣们谴责的目光不期而遇。那种目光,使我的内心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