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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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亲爸爸已经好多天没让李连英梳头了,披散的头发,加上焦黄干涩的面孔,使她往日的光辉荡然无存。见到她的时候,我心头一惊,眼前出现的,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苍老虚弱的病妇,雍容与垂老之间的鸿沟,似乎在瞬息间就被跨越了。

我的眼睛潮了,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已不再是御座上那个仪态万方的皇太后,而是一个疾病缠身的老太婆,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只有几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和几名不谙世事的宫女,日夜陪伴着她。她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宫殿赋予她无边的权力,但一场病就抽了她的底,使她露出了原形,一个政治强人脆弱不堪的一面。

那一天,我抚在亲爸爸的膝头,哭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怀抱的温度,它从前是冷的,是又凉又滑的织料的温度,但现在却像一只舒适的老枕头,可以依靠,整个大清的江山,都靠在了她的身上,我不靠她,又靠谁呢?

亲爸爸也哭了。

哭,有时有种迷人的魔力,仿佛此前长久的压力和委屈,都是为这次释放准备的。所以那天,在亲爸爸的寝宫,在整座宫殿中最隐秘的角落,我们娘儿俩肆无忌惮地大哭了一场。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娘儿俩一起抱头痛哭,只有那一次。但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们是在分别为各自哭泣,还是在为一种共同的理由哭泣;我不知道我们的哭泣是否相等;不知道两种哭声,可以融为一体,还是貌合神离。但至少,在那一瞬间,我们都哭得很认真,哭得一丝不苟,哭得步调一致,哭得惊天动地。我们第一次用哭声对话,在哭声中达成默契。我们似乎都听懂了对方的态度。哭,在我们之间,成为一种最佳的沟通方式。所以,我们都对它表现出深深的迷恋。我们都不希望这场哭泣停止,但它终究会停止,我们的眼泪终将枯竭。或许,我们彼此的谅解,在哭声中开始,也将在哭声中结束。

亲爸爸边流泪边说:

“亲爸爸老了,不像从前了,辛酉年,咸丰皇帝驾崩的时候,我以一个弱女子之力,独自面对宫廷内外的明枪暗箭,为的就是对得起先帝,不让咱这大清江山落到肃顺这伙奸臣手里。这么多年,亲爸爸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逃过了多少暗算,才有你我母子的今天,才顺顺当当,把你扶上了皇位。亲爸爸还能活几年?将来的大清,不依靠你,还能靠谁?我巴不得皇上早日成熟起来,扛起振兴大清的责任,我也好在有生之年,享几天清福,再不为国事操心。现如今,皇上动不动耍小孩子脾气,我又怎能对你、对大清放心啊……”

我点头称是:

“儿臣知罪。”

亲爸爸又说:

“皇后乃副都统桂祥之女,端庄贤淑,你要与她勠力同心,切不可如文宗那样,沉迷酒色,误己误国。”

“儿臣谨记便是。”

“你既已大婚,依祖制,我须当撤帘,归政于你。不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对你,对我,对大清,这都是重要的一关,眼下是内争外患,摁下葫芦起了瓢,英国人和法国人一把大火烧了咱的圆明园,红毛又在江南闹事,占了咱半个天下,刚消停几年,法国人又占了镇南关,对我大清步步紧逼,日本又趁火打劫,派伊藤博文来交涉朝鲜事宜,朝廷派李鸿章与其周旋,总算商订了《天津条约》,而今,各地教案又起,朝廷只能头痛医头,所幸朝中尚有醇亲王奕、礼亲王世铎、李鸿章、张之万、额勒和布、孙毓汶这些股肱之臣,辅佐我大清屹立于乱世,我把他们全部交给你,你要信任他们,倚重他们才是。”

“谢亲爸爸,儿臣定不辜负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