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十四章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知道,那天在储秀宫,我和亲爸爸抱头痛哭时,我们是否在泪水中把彼此的心交给了对方。那之后不久,亲爸爸就下了一道懿旨,还政于我。

那一天,是光绪十五年二月初三,我大婚后的第六天,我永远铭记的日子。那一天天气奇冷,北风带着诡异的叫声,从宫殿中间的夹道呼啸而过,仿佛奏响了一件件沉默已久的乐器。我顶着风,从夹道中穿过。狂风把我的龙袍掀起很高,像风筝一样,在空中飘着。一群老臣跟在我的身后,东倒西歪地往前走。我们到了慈宁宫,在慈禧皇太后面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然后三拜九叩,像一阵阵起伏的海浪,而皇太后——我的亲爸爸,则像是海浪中的岛屿,岿然不动。她的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不仅遮覆了她的皮肤,而且遮覆了她的表情。这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尊没有表情的塑像。但她坐在宫殿最核心的位置上,人们行礼如仪,匍匐在她的脚下,这使她看上去似乎拥有着无边的法力。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这种法力的控制。我不知她此时在想些什么。我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这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我不愿任何小的意外打乱原定的计划。

亲政似乎已经水到渠成,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闸几乎把它闸住了。这道闸,就是我的亲阿玛。他跪在地上,泪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来,他声情并茂地说:

“此事重大,切不可如此草率,恳请太后且缓降旨,且俟军机起下再商。”

他的哭声令我猝不及防,在狭小的室内显得极为夸张。

仿佛一种示威,许多人都哭了,步调一致,如同经过了演练。

我低着头,屏住呼吸,一颗心悬着,一言不发。

我把阿玛的哭当成一次笨拙的表演。但他不这样看,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他自己和他的儿子。这不是表演,而是他的深思熟虑。很久以后,当我成为宫殿里的囚徒,我才真正理解他的用意。

太后没有理睬他们,抬了一下手,示意宣旨:

十余年来,皇帝孜孜念典,德业日新,近来披阅章奏,论断古今,剖决是非,权衡允当。本日召见醇亲王及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等,谕以自本年冬至大祀圜丘为始,皇帝亲诣行礼。并著钦天监选择吉期,于明年举行亲政典礼。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那颗等待已久的头,一丝不苟地,先后九次撞响地上的金砖。那清脆的声响,在经过我头骨的传送之后,变成一连串的轰鸣,令我感到晕眩。

或许,这是我对过去时光的一次叩别。不到一个时辰,我就坐在了太和殿的御座上。在我的身后,已经不再有那道垂下的帘子,不再有一双眼睛,紧盯着我的后背。我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看,满朝文武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他们正跪着,脸伏在地上。我的背后只有一道巨大的屏风,此外什么都没有。

我自即位那天起,就必须习惯很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必须习惯我背后的眼睛。起初是两双,后来变作一双,那就是亲爸爸的眼睛。我从来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当那双眼睛跑到我的背后,就让我更加不寒而栗。我坐在龙椅上,那双目光,就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帘子,望着我的项背。在很多时候,亲爸爸是作为一双目光存在的。那两道从眼睛里射出的视线,直抵我的后背。它们的逼视,常使我的后背觉得惊恐不安。在殿堂上,我必须正襟危坐,无论时间多长,都必须挺直自己的身板,不能有丝毫松懈。所以,对她的逼视,我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为了她的观看才存在的。我是她准星里的猎物,我在明处,而她始终在暗处,尽管她距我只有咫尺之遥。这是多么不公平,但在亲爸爸的操弄下,竟变得合情合理。她的目光是那么容易就穿透我的身体。它自我四岁起就伴随着我,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时间久了,那两道目光就长在了我的身上,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挥之不去。我希望我能够回头,身后的真相对我充满诱惑,但我在每一个将要回头的瞬间,克制了自己的愿望。

那段时间,亲爸爸始终待在储秀宫,关注着颐和园的工程,此外,她似乎已经完全信任了我,对朝政没有太多的关注。她离太和殿上的宝座,已经越来越远了。从热河行宫,到北京颐和园,她对园林有着近乎疯狂的迷恋。从热河行宫出发,她在穿越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时刻之后,一步步抵达权力顶峰。眼下,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了,唯一的奢望,就是拥有一座天堂般的园林,在其中尽享天年。

我依旧每天带着隆裕皇后,和珍嫔、瑾嫔,去储秀宫给她请安。秋天转眼就来了,单调的紫禁城,也只有在这个季节,才现出她繁复而凄迷的色彩。在淅淅沥沥的雨后,肥硕的银杏树叶悠缓地飘落,如斑蝶般扑打着宫殿的纸窗。庭院里的蜀葵,正绽放出硕大而娇媚的花朵。一场夜宴,就在花丛中举行。那一天,当我刚刚走进储秀宫的庭院,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庭院里掌着灯,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戏台,具有某种非现实感。我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亲爸爸没有穿筵宴时须穿的吉服,而是居然穿着江南民妇的土布衣裳,湖蓝色的土布上,盛开着几枝幽静的兰花,让人联想到她的乳名:兰儿,以及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植物的芳香和灵魂,与土布那带有浓郁的民间色彩的质感相互吻合。她日渐苍老的面孔,在飘忽的灯影下,显得格外白皙。难道她真的厌倦了宫廷岁月,决心回归田园了?

她见到我来,笑了,笑得很迷人,令我的心头一惊。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她的本色。一个已经决定从宫殿的御座上走下来的女人。这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是听命于宫殿的安排的。她庄严的表情,是专门为宫殿设计的。现在,她行将离开宫殿,前往她的世外桃源,所有施加在她面部的程序都将过期作废,她的表情也生动起来,这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亲爸爸的美。我可以想象,正是这种美,打动了当年的咸丰皇帝。

亲爸爸没有对这种怪异的装扮做出解释。当我坐在她的面前时,她问:

“你知道七月的月令花是什么吗?”

我深吸了一口芳香的空气,仿佛整个身体都要在空气飘浮起来,答道:

“兰花。”

亲爸爸说:

“还有蜀葵。”

我没有答话。

亲爸爸接着说:

“唐代诗人徐寅曾在《蜀葵》诗中写道:‘剑门南面树,移向会仙亭。锦水饶花艳,岷山带叶青……’”

我接续道:

“‘文君惭婉娩,神女让娉婷。烂熳红兼紫,飘香入绣扃。’”

亲爸爸说:

“你看徐寅把蜀葵写得多美啊,艳丽多姿,五彩斑斓,连卓文君这样的美人都比不过它,但我从来不喜欢蜀葵,其花虽美,但朝开暮落,不能长久。蜀葵的花神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

“朕知道,她的兄长李延年曾写诗赞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惜天妒红颜,李夫人风华早逝,宛如秋葵一般。”

说到这里,亲爸爸似乎显得有些忧伤,她定了定神,继续说:

“当然,七月的时令花,还有你所说的兰花。兰花多生于幽谷,故有花中幽客之称,为花中四君子之一。兰花的花期很长,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尤其在夏天花开最盛,芬芳馥郁,香气怡人,不像蜀葵那样红颜薄命。屈原曾经亲手在家中‘滋兰九畹,树蕙百亩’,所以,后人把兰花视为‘花中君子’和‘国香’。”

我情不自禁地说:

“亲爸爸就是我大清帝国的一枝兰花,护佑我大清万民。”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在以往的岁月里,她更多是坐在我的背后,我对她的面容与表情一无所知,只能透过她的语气,揣测她的态度。那是一个日渐成熟的女性的面孔,里面潜藏着历经磨砺之后的坚韧。在晃动的灯光的照射下,那张脸显得既有形又玄虚,在那个瞬间,我相信那张面孔是可以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