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之间
麻制品商卡尔·尼古劳斯·法尔克是已故的卡尔·约汉·法尔克之子,后者曾经是五十位高龄市民之一,市民步兵连长、教会参事和斯德哥尔摩市火灾保险公司的理事——还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在编法务助理而现在是记者的阿尔维德·法尔克的哥哥。他有自己的商店,他的敌人称它是小铺子,位于东长街,有斜坡通向菲尔根的各胡同,坐在柜台里边偷偷看小说的伙计抬起头来,可以看到海上蒸汽船的一部分,轮机房、桅杆或其他东西,还可以看到船岛上的树顶和小片蓝天。这位伙计的名字很普通,叫安德松,他学得很乖巧,一大早就打开了门,挂出一捆亚麻,一张渔网,一个装鳝鱼的鱼篓,一捆鱼竿以及一箱鱼漂之类的东西;随后他打扫店铺,在地上铺一层锯末,然后他就在柜台后面坐下来,那里有他用一只装蜡烛的空箱子制作的像捕鼠器一样的东西,当主人或者他认识的人进来时,只要按一下机关的鱼钩,小说就会立即掉进箱子里,一般的顾客他并不在意,一方面是大清早,另一方面顾客本来就不多。商店创建于先王弗烈德里克时代——卡尔·尼古劳斯·法尔克从父亲那里不但继承了商店,还继承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而他的父亲也是一脉相承地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商店有过辉煌的历史,赚过不少钱,直到几年之前,当时那个倒霉的“代议制民主建议”出台了,影响所有的商业,毁掉了所有的发展前景,窒息了所有的企业活动,并有把市民协会搞垮的危险。这是法尔克自己的看法,其他人则认为,是因为商店管理不善和一位难以对付的竞争者在水闸广场建立了自己的商店等因素造成的。然而法尔克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地谈论商店的萧条,他有足够的智慧,能够做到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他商业上的老朋友对他进货越来越少表示善意的担心时,他会这样说,他在首都以外的地区建立了分店,城里的这个商店只是个招牌,他们都相信了他说的话,因为他在自己的商店外面确实有一个很小的办公室,除了他到市中心和跑股票交易所,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里,但是当他的老朋友——法务助理和老师——表示相同的善意的不安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他会说商店处于困难时期,是由招致一切停滞的代议制民主建议造成的。
然而安德松被门口的几个男孩子打扰,他们问一根钓鱼竿要多少钱,他无意间朝大街看了一眼,看到了年轻的阿尔维德·法尔克先生。书正是从他那里借的,所以还可以放在老地方,不必藏起来,他以一种信任和心照不宣的理解欢迎昔日的伙伴到店里来。
“他在楼上吗?”法尔克用不安的口气问。
“他正在喝咖啡。”安德松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了一下屋顶。就在同一瞬间他们头顶上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
“现在他离开桌子了,阿尔维德先生。”
他们两人似乎都很熟悉这声音和它的含义。随后传来沉重的在房间里穿来穿去的脚步声,一阵巨大的声响透过木地板传到两位年轻听客的耳朵里。
“昨天晚上他在家吗?”法尔克问。
“没有,他在外边。”
“跟生意上的朋友还是跟老熟人在一起?”
“老熟人。”
“很晚才回家吗?”
“相当晚。”
“安德松,你相信他很快会下来吗?因为我嫂子的原因,我不愿意上楼。”
“他很快就会下来,我从他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来。”
在同一瞬间楼上的一扇门关上了,楼下的两个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阿尔维德做了一个想走的动作,但是他克制了自己。
过了几秒钟业务室里隐约有了声音。一阵讨厌的咳嗽声震动着那小小的房间,那熟悉的脚步声响着:啪哒,啪哒,啪哒!
阿尔维德走过柜台,敲打业务室的门。
“请进!”
阿尔维德站在哥哥面前。哥哥看起来有四十岁,他实际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因为他比弟弟大十五岁,所以他习惯上把他看作是一个男孩子,俨然是位父亲。他有着浅色的头发,浅色的胡子,浅色的眼睫毛和眉毛。他相当胖,因此走起路来肥大的身躯把靴子压得吱吱响。
“是你呀!”他以一种又善意又轻蔑的口气问,这两种感情在他身上并存,因为他对下属在某些方面不是特别厉害,但他藐视他们。然而好像出乎他的预料,因为他正想找个发脾气的对象,而弟弟却是一个生性谨小慎微,从不无端和人顶撞的人。
“我没有打扰你吧,卡尔哥哥?”阿尔维德站在门口说。这句客气的问话产生了效果,哥哥决定表示友好。他从那个绣花的皮烟盒里给自己拿出一支雪茄,然后又给弟弟从炉子旁边的一个盒子里拿一支“所谓朋友雪茄”——他公开这么叫,这是他公开的性格——这些雪茄是一只海上出事船上的,虽然味道不是特别好,但是很有意义,海岸拍卖会卖得很便宜。
“好啦,你有什么事?”卡尔·尼古劳斯一边问一边点自己的雪茄,随后把火柴盒装进口袋里——由于心不在焉,因为他不能一心二用,他的心胸本来就不宽,他的裁缝给他量腰围的时候,可以准确地说出有多少。
“我想谈一谈咱们的事。”阿尔维德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捏没点燃的那支雪茄。
“请坐!”哥哥命令说。
当他与别人处事的时候,他有请人坐下的习惯,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自己低一等,也比较容易收拾他们——如果必要的话。
“咱们的事!哈哈,咱们还有什么事吗?”他开始说,“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是你有什么事,是你吧?”
“我的意思仅仅是,我想知道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有。”
“我倒要问问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钱吧?对吗?”卡尔·尼古劳斯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让他弟弟享受他抽的好雪茄的香味儿。他没有得到回答,他也不想得到回答,所以他必须自己说。
“拿钱?你该拿的,难道没有拿吗?你难道没有在交给监护人委员会的清单上签字吗?难道此后不是我给你吃、给你穿,也就是我给你预付吗?将来你一旦独立了,要如数还给我,这也是你答应的;这都有案可查,到你自己能挣饭吃的那天,你现在还不能。”
“这正是我现在想做的,因此我到这里来,想搞清楚我在这里还有没有钱,还是我欠这里什么东西。”
这位哥哥用锐利的目光扫了自己的猎物一眼,想探寻一下这个猎物心怀什么鬼胎。随后他开始在痰桶和伞架的对角线之间踏着吱吱响的靴子走来走去;表链上的坠子丁当响着,好像警告人们别挡道,一股股烟气升腾,在壁炉和门之间形成长长的乌云,好像预示着暴风雨的到来。他用力地走着,低着头,耸着肩,好像在练习戏剧里的一个角色的台词。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练会了的时候,他在弟弟面前停下来,他用深蓝色虚假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似乎既信任又痛苦,他用一种听起来就像刚从克拉拉教堂陵园中的自家坟墓里出来的人的声音说:
“你不诚实,阿尔维德!你不诚实!”
除了站在商店窗子外面听着的安德松以外,谁听了哥哥对弟弟讲的肺腑之言都会感动。阿尔维德自己,他从小就被教育成这样的信念,所有其他的人都很优秀,惟独自己差,有瞬间他确实在思考,他到底是诚实还是不诚实——而他的教养者以某种有效的办法给他塑造了一种极脆弱的灵魂,他似乎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不诚实,或者至少在他的哥哥是不是恶棍这个问题的表达方法上有些不够明确。
“我现在把话说清楚,”他说,“你骗走了一部分我的遗产;我已经算出来,你虚报了很多你给我的残羹剩饭和你给我的破衣服的价钱;我知道,我的钱并没有全部用于我这些年艰难的学习生活,我相信,你欠了我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我现在需要钱,我坚持要你——还钱!”
一丝微笑浮现在他哥哥发亮的脸上,他的表情平稳,动作准确,好像已经反复练习了很多年才登台表演一样,他把手伸进口袋,在掏出那串钥匙之前用力摇着,然后把钥匙扔到空中转一个圈儿,最后气喘吁吁地走到银柜前。他匆忙打开银柜,那东西比较神圣,本来应该斯文一点儿,拿出那张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开场道白用的纸。他把它递给弟弟。
“这是不是你写的?——回答!这是不是你写的?”
“是!”
阿尔维德站起来要走。
“不行,坐下!——坐下!坐下!”
如果在场的是一条狗,它会马上坐下。
“好吧,上边写的什么,念吧!——‘我,阿尔维德·法尔克,兹证明——我——提议——我的哥哥卡尔·尼古劳斯·法尔克为监护人——已把遗产全部交给我——数目若干。’”
他不好意思说出数目。
“你已经签字画押的东西又不承认了!这诚实吗,如果我能问一句?不行,回答我的问题!这诚实吗?不诚实!不然你就是写了假证明。那你就是一个恶棍!对,你就是!我说的不对吗?”
这场戏演得太精彩、太成功了,可惜没有观众。无辜者必须要有证人;他打开商店的大门——
“安德松!”他喊着,“请你回答我一件事:仔细听!如果我做了一个假证明,我是恶棍呢,还是不是?”
“老板当然是恶棍!”安德松不假思索和满怀热情地说。
“你听到了吧,他说我是恶棍——如果我在一张假单据上签字。啊,我刚才说什么啦?你不诚实,阿尔维德;你不诚实!我过去一直这么说你。懦弱的人绝大多数是恶棍;你一向懦弱和顺从,但是我看出来了,你心怀鬼胎;你是一个恶棍!父亲也这样说你,他总是想什么说什么,他是一个很公正的人,而阿尔维德,你——可——不——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痛心疾首地说:你不诚实,阿尔维德!你——不——诚实!”
他又重新走了几趟对角线,他的脚步声好像在为自己的演出鼓掌喝彩,他使劲摇着钥匙,好像在发出闭幕的信号——剧终的台词是那么圆满,添加任何东西都是画蛇添足,破坏整个演出效果。这顿痛骂他确实已经等了很多年,因为他一直认为,弟弟是一个伪君子,他感到高兴的是,这一切都过去了,真幸运,都过去了,过去得智慧巧妙,他几乎欣喜若狂,甚至有点儿庆幸。此外,他刚才在楼上与家里人吵了一架,正要找一次发泄的机会,这么多年他已经没有兴趣对安德松发泄——与家里人吵嘴——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阿尔维德不说话了;由于他受到的教育,使他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他总是认为自己错了;他从童年起就听这些大话:公正、诚实、直率和真心,无时无刻不在听这样的说教,对他来说他们是法官,他们对他的态度总是说:有罪!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他可能算错了账,哥哥是无辜的,他自己确实是一个恶棍;但转眼间他又看清了哥哥是一个拿令人不齿的证据掩他人耳目的骗子,他想回避冲突,把本来要告诉哥哥他决心改变生活道路的第二件事压下了,没再提就走了。
沉默的时间比预想的长了很多。这样卡尔·尼古劳斯有时间回顾自己刚才的胜利。那个坏词儿“恶棍”说出来以后舌头特舒服,就像踢了谁一脚一样;打开门,安德松的回答和证据的出现,这一切非常顺畅;那串钥匙没有忘在床头柜上,锁被顺利打开,证据无懈可击,结束语天衣无缝;他的心情非常好;他已经原谅弟弟,啊,他已经忘了,忘了一切,当他咚的一声把银柜关上的时候,他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永远关上了。但是他不想让弟弟离开;他需要跟他谈一些别的事情,他想在那个令人不悦的话题上加上一点儿冠冕堂皇的话,想关照一下他的日常生活,比如为什么不坐在餐桌旁边,吃吃饭,喝喝酒呢,人有吃有喝的时候,总会感到满意和高兴;他愿意看到他的脸平静,愿意听他的声音不再打颤,他决定请他吃早饭。困难的是要有一个台阶,要有一个渡过深渊的桥梁。但绞尽脑汁,还是找不到,他掏了一下口袋,找到了那盒火柴。
“真他妈的,你的雪茄还没点呢,小伙子!”他热情地说,这回是真心,不是假的。
但是小伙子已经在谈话当中把雪茄捏碎了,无法再点燃了。
“好吧,再拿一支!”
他掏出自己的很大的皮套烟盒:
“好吧!请!这是好雪茄!”
已经很不幸的弟弟不想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拒绝,他伸出手去拿雪茄作为一种和解。
“好啦,小伙子,”卡尔·尼古劳斯接着说,并且使用很拿手的社交腔调,“走吧,我们去里加酒店吃点儿早饭!走吧!”
不会客套的阿尔维德很感动,立即握了一下哥哥的手,迅速走出来,离开商店时都没顾得跟安德松打招呼就走到大街上去了。
哥哥吃惊地站着;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这是什么意思?请他吃饭,他却要跑掉;跑掉——他没有生气呀。跑掉!如果给一条狗投去一块肉的时候,它万万不会跑的!
“他确实有点儿古怪!”他小声嘟囔着,又吱吱地踩着地板。随后他走到自己的靠背椅前,把它升得高得不能再高,他爬上去,他经常从那个制高点俯视人,从更高的视角打量他们的情况,常常发现他们很渺小,但是他们还没有渺小到不能被他利用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