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里尔-延斯[5]的拓荒者
那个美丽的五月早晨,时间大约在八九点钟之间,阿尔维德·法尔克在哥哥那里演出那幕剧以后,沿街向前走着,他对自己不满意,对哥哥不满意,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渴望着阴天下雨,渴望着不碰到任何人,一个人安静地往前走。关于他是不是恶棍,他不完全相信自己是,但是他对自己不满意,他习惯对自己提出高要求,他学会了把哥哥当某种义父的角色,他对他非常尊敬,几乎是言听计从。但是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其他想法,使他不安起来。他没有钱,没有工作。后者可能更严重,无所事事是他的大敌,他有着永不枯竭的想像力的才华。
在痛苦的思考中,他已经走到小花园街;他沿着皇家话剧院左侧的林荫大路往前走,很快到了诺尔兰大街;他漫无目的向前走着,石板路很快不再平坦,木头房子代替了石头房子,衣衫褴褛的人对这位穿戴整齐的人一大早就来访问他们的住区投以怀疑的目光,饥肠辘辘的狗对这位陌生人狂吠着,他急匆匆地走在诺尔兰大街上的炮团士兵、一群群工人、长工、洗衣妇和上学的孩子中间,并很快到了大赫姆勒花园大街。他走进赫姆勒花园。军需官的奶牛早已悠闲地在那里吃草,光秃的梨树伸着老枝梦想着返老还童重新开花结果,椴树枝叶苍翠欲滴,松鼠在树冠上玩耍。他走过意为旋转木马的卡鲁塞伦,来到通往话剧院的林荫大道;那里站着几个逃学的男孩正在玩抓扣子;远处的草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油漆工,他透过高高的枫树叶仰望着天空,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早忘了师傅和师哥的等候,苍蝇和其他害虫飞来,掉进他的油漆桶里淹死。
法尔克走上昂克达门鸭池附近的一块高地,他停在那里研究蝌蚪的蜕变,观察七叶树并抓了一只水黾。随后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水里。此举使他顿时热血沸腾,他感到自己忽然年轻了,感到自己像一个逃学的孩子,自由、任性,而这种自由却是用很大的牺牲换来的。当想到这自由以及尔后的舒畅时,他觉得他与大自然的接触比与人的接触更容易,后者只是误解他,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此时他很兴奋,各种烦恼从心里都消失了,他站起来,继续朝离城更远的地方走。他走过十字架,来到北赫姆勒花园大街。他看到对面花园围栏上的几块木条已经没了,对面被人踩出一条小路。他钻过围栏,把一个正采荨麻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他漫步走过昔日种烟草的大高坡,如今这里建起了维拉斯达德别墅区,此时他已站在里尔-延斯的入口处。
这里已是春意盎然,由三栋小房子组成的这个美丽的小区掩映在盛开的紫丁香花和梨树丛中,它们挡住公路对面杉树林里吹来的北风。如今一片田园美景。盛酒糟的木桶把上站着一只啼鸣的公鸡,一只锁在站边的狗在阳光下驱赶着苍蝇,一群密集得像乌云似的蜜蜂围着蜂箱嗡嗡叫,园艺师蹲在菜畦里间着小红萝卜苗,柳莺和红尾鸟在醋栗丛中欢唱,光着半个身子的孩子追打着一群想探寻刚刚种下的花籽是否发了芽的鸡。头上晴空万里,背后是幽暗的森林。
在围栏背后的菜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人头戴黑色高帽,磨得发白的黑色衣服,苍白的瘦长脸,样子像个牧师。另一个像识文断字的农民,有些残疾,但身体肥胖,眼皮耷拉着,留着蒙古式的胡子;他衣着不整,看不出是干什么的——码头上的混混儿,手工艺工人或者是艺术家——他的样子很潦倒——行为举止奇特。
那个瘦人似乎很冷,尽管他头上太阳高照,他在为那个胖人高声念一本书,后者似乎可以承受地球上的各种气候,完全不在乎它们的所有变化。
当法尔克经过大门走上公路时,他清楚地听到从围栏里传出的读书声,他觉得应该停下来听一听,反正也不是窃听什么隐私。
那个瘦人以枯燥单调的声音念着,没有任何语调的变化。那个胖人不时地通过感叹、呼叫表示自己的满意,而当先哲的话超出了常人的理解时,最终变成了呸,一口吐沫。那个瘦人念:
“最高的原理[6]是,如前所述,是三个:一个是绝对无条件和两个相对无条件。第一:那个绝对第一位,纯粹无条件的原则将表示构成一切意识的基础的行动,也惟有它可以使这点成为可能。这个原则是同一性,A=A。当人们消解了一切意识的经验主义的结论时,这个原则仍然存在和无法从记忆中消失。它是意识的最初的无可辩驳的事实,因此绝对需要承认;此外,它也不像任何一个有某种条件的经验主义的事实,而是一个自由行动的结果和内容,是完全没有条件的。”
“你明白了吗,乌勒?”朗读的人停住问。
“啊,明白了,真是美极了!——‘它不像任何经验主义的事实那样是有条件的’。——啊,多棒的汉子!再读,再读!”
“这时候人们特别强调,”朗读的人继续念,“这个结论当然不需要特别的论据——”
“听啊,一个多么狡猾的家伙——‘当然不需要特别的论据’。”那个充满感激之情的听众抢着话说,他想打消任何怀疑他是否能听懂了“不需要特别的论据”这句话。
“我还念不念了,你这样三番五次地打断我?”那个没受到尊重的老师问。
“我不再打断你了,继续,继续!”
“因此,该得出结论了(真是妙不可言!)——人们应该有能力得出结论。”
乌勒长出了口气。
“人们由此得出的结论不是A(大写A),而仅仅是A是A,假如有一个A,无论如何A都是主要的。这不但是结论的内容问题,还有它的形式。结论A=A其内容是有条件的,而它的形式是无条件的。——你没有看到是一个大写的A吗?”
法尔克早听够了这些话;这分明是来自布拉克山[7]的可怕的深奥哲学,它竟然传到这里来征服这个灰色的首都的本性;他看了看,当这深奥的哲学在里尔—延斯被朗读出来的时候,鸡听了以后是否从架子上掉下来,芹菜听了以后,是否停止发芽——他感到吃惊的是,天还在那里,没有塌下来,尽管它被召来,目睹了这场对人类灵魂有着巨大考验的表演,同时他的人类较低级的本能提出了自己的需要——他的喉咙干燥,为什么不进到小屋里要一杯水喝呢。
他转过身来,走进路右边的一栋小房子,人们从城里来就走这条路。对于这样一栋面包房子来说门显得太大了,它朝前廊开着,房间比一个旅行用的箱子大不了多少。屋里有一个折叠靠背椅,一把破烂椅子,一个画架和两个人;其中一个站在画架前面,只穿衬衣和裤子,腰间系一根带子。他的样子像一个壮工,但他是画家,因为他正在画一张圣坛画的草稿。另外一位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衣着跟这个地方的家具和房相比确实很讲究。他脱掉了外衣,露着衬衣,正挺着胸脯让画家画。他漂亮的圆脸还带着昨夜过分的夜生活留下的痕迹,不时地低头打瞌睡,因此招来大师严厉的责备,不过看起来还是出于爱护。法尔克走进前廊时,他正好听见这个训斥的最后几句话。
“你像一头猪,出去和那个冒失鬼塞伦喝酒。现在你站在这儿,正浪费着你的上午时间,而不能去商业学院上课——把右肩抬起一点儿——好,就这样!你真的把所有的房租钱都糟蹋光了而不敢回家吗?什么也没剩?分文没有?”
“啊呀,还有一点儿,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那个年轻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团,把它舒展开,里边露出两张国币。
“把它们交给我,一定让我给你存着。”大师建议说,然后像父亲般拿过钱币。
法尔克想方设法使屋里人听见他的声音,但没有奏效,他认为最好还是不声不响地原路返回。他再一次经过那堆垃圾和那两位哲学家,向左一拐,走上克里斯蒂娜皇后路。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年轻人把画架支在一小片长满桤木的沼泽前边,从那里再往前就是森林。那是一位身体修长、长着瓜子脸的男人;他意气风发,浑身充满活力,正站在那幅美丽的画前工作。他脱去了帽子和大衣,显示出健康的体魄和最佳的精神状态。他吹着口哨,有时候哼个歌,有时候说两句什么。
当法尔克走到能看见他的侧身时,向他转过头去:
“塞伦!你好啊,老朋友!”
“法尔克!老朋友到森林里来啦!我的上帝!这个时间你怎么不在机关上班呀?”
“没有。——你住在这儿吗?”
“对,我和几位朋友四月一日搬到这儿来的;住在城里太贵了——房东也非常事妈!”
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机灵的微笑,棕色的眼睛放着光。
“好啊,”法尔克接着说,“那你大概认识坐在菜畦旁边读哲学的人吧。”
“哲学家?认识,认识!那个高个儿的是拍卖行的法务助理,年薪八十国币,那个矮个儿的叫乌勒·蒙塔努斯,他本来应该坐在家里搞雕塑,但是自从他和伊格贝里搞起了哲学以后,他就不顾正业了,他的生活每况愈下。他发现艺术是非常情绪化的东西。”
“不过他靠什么活着?”
“没的可靠!他有时候给那个实用主义者伦德尔当模特儿,在他那儿挣一口饭吃,过一天算一天,冬天的时候,他就睡在他屋子里的地板上,‘因为他睡在那儿总可以使屋子温一点儿’,伦德尔说,现在木柴太贵,而这里的四月天相当冷。”
“他丑得像伽西莫多[8],怎么可以当模特儿呢?”
“还是能,场景是一个十字架底下,他是其中一个被打断腿的强盗,这个可怜的家伙屁股上本来就有毛病,趴在椅子上还真像。有时候他翻过身来,就变成了另一个强盗。”
“他为什么自己不搞雕塑?他没有能力?”
“乌勒·蒙塔努斯,亲爱的,他是一个天才,但是他不想工作,他是哲学家,只要他有机会学习,他就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人物。听他和伊格贝里谈话确实非常有意思;伊格贝里确实书读得比较多,但是蒙塔努斯有一个聪明的脑袋,有时候会将他一军,这时候伊格贝里不得不去再读一点儿什么;但是蒙塔努斯从来不能从他那里借书看。”
“啊,您很喜欢伊格贝里的哲学?”法尔克问。
“啊,对,非常好!非常好!你喜欢费希特吧?啊呀,啊呀,啊呀,那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是么,”不喜欢费希特的法尔克打断他的话,“那边房子里的两个人是谁呀?”
“啊呀,他们你也看到了!啊,其中一个是实用主义者伦德尔,他是个人物——或者确切地说是教堂画家,另一位是我的朋友仁叶尔姆。”
后几个字他说得非常平和,以便让这个贵族的姓给人留下更强烈的印象。
“仁叶尔姆?”
“对,一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
“他也在那儿当模特儿?”
“也当!啊,那个伦德尔,他真会利用人;他是一个十足的实用主义者。不过,走,我们到屋里去逗一逗他,这是我在这里最开心的事;那样的话你也有机会听一听蒙塔努斯的高论,确实非常有意思。”
听蒙塔努斯高谈阔论远不如要一杯水喝更有吸引力,他跟着塞伦,帮他拿画架和颜料箱。
当模特儿坐到那把破烂椅子上时,屋里的景象发生了很大变化,蒙塔努斯和伊格贝里坐在那张可折叠的靠背椅上。伦德尔坐在画架旁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木烟斗,而那些穷伙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抽。
当法尔克被介绍为法院院长时,伦德尔马上邀请他谈对自己的画的看法。这幅画很像鲁本斯的画,如果说颜色和画法还有差别的话,起码题材是一样的,随后伦德尔一股脑儿地抱怨画家的日子难过,他贬低美术学院,批评政府在发展国内美术方面无所作为。他目前正在为特莱斯果拉教堂画一幅圣坛画的草稿,但是能不能被接受,他心里没谱,因为诡计和关系无所不在。因此他审视地看了一眼法尔克的衣服,想看一看他能不能替他拉些关系。
法尔克的到来对两位哲学家产生了另外一个作用。他们很快发现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人”,他们仇恨他,因为他可能夺去他们在这个小社会里的威望。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有意义的目光,塞伦对此马上看在眼里,因此他有意识地把自己朋友的才华夸奖一番,并借机制造不和。他很快发现自己这个离间的苹果[9]投得恰如其分。
“伊格贝里,你认为伦德尔的画怎么样?”
伊格贝里没有料到马上请他讲话,所以他必须要考虑一会儿。在此期间乌勒抓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挺直了腰板,随后伊格贝里用十分肯定的语调讲了下边的话。
“一件艺术作品,根据我的理解,可以分为两个范畴:内容和形式。就这部作品的内容而言,深刻而具有普遍的人类内容,主题丰富多彩,作品本身就是这样,这意味着它具有艺术作品应该有的观念的一切原则和力量,就形式而言,它本身就要表现概念,即绝对统一,绝对自我——我不能不说还不够充分。”
伦德尔由于这番评论而沾沾自喜,乌勒满意地笑了,好像他看见了天的主宰,模特儿已经睡着,而塞伦认为伊格贝里取得了完全的成功。现在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法尔克身上,认为他应该接受这个挑战,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挑战。法尔克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他竭力在陈年的垃圾堆里寻找哲学的玩具气枪,这时候他发现乌勒·蒙塔努斯脸上的表情一动,似乎要讲话。法尔克匆忙上阵,他以亚里士多德为武器,向着他的敌人开了火。
“法务助理说的充分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亚里士多德在其形而上学中用过这个词。”
房间里变得一片沉默,人们感到这是关系到里尔-延斯与古斯塔维亚诺姆[10]之间的战斗。沉默的时间超过了人们的预想,因为伊格贝里不知道亚里士多德,但是他死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由于他综合能力差,他无法发现法尔克谈话中的漏洞,但是乌勒能,他接过亚里士多德,把他抓在手里,又把他抛给自己的对手。
“尽管我是个大老粗,但我仍然想冒昧地问一问,院长怎么可以把对方的论点颠倒过来呢?我以为,充分可以作为一个逻辑结论的界定,以此类推,不管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提到这个字没有。我说得对不对,可爱的先生们?我不知道!我是个粗人,院长是研究那玩艺儿的。”
他刚才讲话的时候,眼皮半耷拉着,此时已经完全耷拉下来,样子显得极为谦虚。
“乌勒说得对。”四周的人都这么嘟囔着。
法尔克感到,如果要挽救乌普萨拉大学的荣誉,此时只得重拳出击了;他在哲学的纸牌里翻了一圈,找出一张王牌。
“蒙塔努斯先生已经否认了首要原则,或者干脆就说“nego majorem”![11]好极了!我再重复一次,他要对一个“posterius prius”[12]负责任;当他应该做出结论的时候,他却迷失了方向,根据“ferioque”做出了三段论法,而不是“barbara”;他忘记了这个黄金般原则:“Coesare Camestres festino barocco secundo”,因此他的结论变成了“Limitativ”!我说的对吗,可爱的先生们?”
“非常正确,非常正确。”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只有那两位手中一直没有逻辑的哲学家例外。
伊格贝里好像碰了个钉子,乌勒好像把鼻烟塞进了眼睛里;他是个机灵的人,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敌人的策略。他立即决定,改变主攻方向,谈些其他的东西。他搜肠刮肚,把过去读过的、听过的东西都拿出来,他首先重复法尔克在围栏边刚才听到的有关费希特的科学学说。这些话题占了整整一个上午。
在此期间伦德尔站在那里,一边画自己的画儿,一边用木头烟斗吸烟。模特儿在那把破椅子上已经睡着,他的头低得越来越深,十二点钟的时候,已经低到两个膝盖之间,数学家以此为依据,可以计算出到达地球中心要多长时间。
塞伦坐在开着的窗子旁边欣赏着这场辩论,而想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哲学讨论的可怜的法尔克不得不抓起大把大把的哲学鼻烟扬进敌人的眼睛里。如果不是模特儿的重心慢慢移到那把椅子的脆弱一边,把椅子咔吧一声压坍了,仁叶尔姆摔在地板上,这场折磨人的讨论可能还不会有结果,伦德尔借此机会把酗酒和由此给自己和别人带来的可怕后果骂了一顿,所谓别人,确切地说是指他自己。
为了帮助那位窘迫的年轻人摆脱尴尬的境地,法尔克提出了一个大家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今天先生们打算在哪儿吃午饭?”
屋子里静得连苍蝇嗡嗡飞的声音都听得见;法尔克,他呀不知道,他一脚就踏在五个人的痛处,伦德尔打破沉默。他和仁叶尔姆到他们经常吃饭的那家名为格吕丹(意为饭锅)的饭店去吃,那里他们可以赊账;塞伦不想在那里吃,他不满意那里的饭菜,他还没有决定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吃,在找借口的时候,他用询问的不安目光扫了模特儿一眼。伊格贝里和蒙塔努斯推说“太忙”,不想“再换衣服进城”来浪费“自己的一天”,他们想在这儿找点什么吃算了,究竟吃什么,他们没说。
随后开始梳洗,大部分活动都在这个古老的院子里的井边进行的。塞伦是个爱美的人,他有一个纸包藏在折叠靠背椅底下,他从那里取出衬领、套袖和绉边——一切都是纸做的;随后他花了很长时间跪在井口前,看着水里的影子系自己的棕绿色绸领带,那是一位姑娘送给他的,他把自己的头发也梳成一个特别的样子;随后他用牛蒡叶擦鞋,用大衣袖子擦帽子,在扣眼上插一朵风信子花,拿出自己肉桂木手杖,这才算好。他问仁叶尔姆能不能马上跟他一起去,伦德尔回答,他在几个小时内还不行,他要帮助他画画儿,伦德尔经常在十二点和两点之间作画。仁叶尔姆只得服从,尽管他很难与自己喜欢的朋友塞伦分开,他对伦德尔产生很大反感。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晚上还是可以在红房间会面吧?”塞伦用同情的语调说,对这个问题大家意见一致,甚至那两个哲学家和道德家伦德尔也不例外。
在去城里的路上,塞伦向自己的朋友法尔克仔仔细细地介绍了里尔—延斯地区拓荒者们的情况,其中谈到自己因为艺术观点的不同已经与美术学院分道扬镳,他自信有天才,一定能成功,尽管在没有皇家奖章的情况下想要出名将会难上加难。在他的面前还有天然的障碍;他出生在哈兰德省无森林的海滨,从小就喜欢自然的宏伟和简洁,而时下的公众和评论家喜欢琐碎的东西,因此他的画卖不出去;他本来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媚俗,但是他不愿意。
伦德尔则相反,他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塞伦说到“实际”这个词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伦德尔投公众所好;他没有不如意之苦;他实际上早就离开美术学院,但是由于实用主义的原因他没有公开说,与美术学院还是藕断丝连。他通过给杂志画插图,生活过得不错。他的天才是微不足道的,但总有一天会成功,他会通过关系,特别是通过从蒙塔努斯那里学来的手段,实际上他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蒙塔努斯给他制定的几项计划——而蒙塔努斯——他是个天才,尽管他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差一些。
仁叶尔姆是昔日瑞典北部地区诺尔兰的一位富家子弟。这位父亲曾经拥有一大笔财产,但是这笔财产最终落入其管理人手中,如今这位老贵族已经很贫穷,他的愿望是,儿子将吸取他的教训,通过当一个管理人再为这个家挣得一份家产,因此儿子现在就读于商业学院农业会计学专业,但是他不喜欢这个专业。这是一位很老实的小伙子,但是有一点儿软弱,容易受伦德尔的摆布,后者由于道德的天性和自己的保护者角色不能不从中捞取好处。
不过伦德尔和仁叶尔姆还是真的工作了,仁叶尔姆画画儿,而伦德尔此时在折叠靠背椅上躺着监督,当然抽着烟。
“如果你用心画,你可以跟我到锡钮扣饭店去吃饭。”伦德尔许愿说,此时他因为挽回两个未受损失的国币而感到极为富有。
伊格贝里和乌勒已经走回森林坡睡午觉。乌勒对自己的胜利兴高采烈,而伊格贝里却有些沮丧;他被自己的学生超过了。此外,他的双脚发冷,肚子异常地饿,因为关于吃饭问题的讨论勾起他埋藏了整整一年未表露的感情。他们躺在一棵杉树下;伊格贝里藏起那本宝贵的书,这本书他一直不愿意借给乌勒看,用纸包好的这本书枕在头下,然后他伸直身体。他脸色苍白,像一具僵尸,完全失去了复活的希望。他看着头顶上的小鸟在吃杉树果,把皮扔在他身上,他看见一只肚子鼓鼓的奶牛在桤树林间吃草,他看到从园艺师家厨房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你饿吗,乌勒?”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饿。”乌勒一边说一边用贪婪的目光看着那本美妙的书。
“我要是一头奶牛就好了!”伊格贝里叹息着,随后把两手放在胸前,让自己的灵魂飞渡到美好的梦境。
当他的呼吸变得足够有规律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朋友,慢慢从他头下抽出了那本书,熟睡者全然不知;随后他就趴在地上,狼吞虎咽般读起了书中宝贵的内容,把什么“锡钮扣”和“饭锅”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