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是如何“思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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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声形成之审美心理基础

“和音”之所以会成为“和声”,这是西方民族以“集体乐音音响表象体系”为基础,在民族心理结构、民族审美观念和时代意识的交互作用下,经长期音乐实践活动而形成的。

“我还记得听你在复调课上推测过多声产生的一些原因,例如狩猎时号角泛音在洞穴里的回声、寺庙里诵经调的共鸣等等,觉得很有趣,”小欣说,“去年到青海巡演,在寺庙里真还听到那些辨音力不佳的和尚,因为唱走音而形成的平行五度呢。”

她一边说,一边想找出手机里录下来的视频给乐仁诗看。

“当时我就在想,多声的和音实际上是各民族音乐生活中都会产生的普遍现象,可为什么西方就能由此发展为和声,我们就只能停留在支声阶段呢?”

“对啊,不光是中国,”乐仁诗说,“亚非拉美都有。但俗话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同民族在各自审美心理指引下,在不同音乐实践中产生出不同的结果。”

看她眼睛又开始眨巴眨巴了。“这倒是思想的形体动作啊”,乐仁诗不禁笑了起来。他原先想支声问题只须简单一提,看她这种追问的精神,觉得很好。这种小班课,确实可以展开很多的讨论。他立刻意识到,他将来要写的《音乐思维坛外谭》,就应借这样的机会,可以写得很针对读者阅读时的活思想了呢。

这么一想,几乎忘了前面在说什么了。哦,各民族不同的音乐实践……他很快又把脑子转回来:“也是和思想方法的不同有关啊……”他又坐直了说。

西方民族看待事物发展,认为是由内部对立因素相互作用所致,因此,他们在艺术中要表现的,不只是事物静止状态,而更着意在力的动态,作品情趣也就体现在这一运动过程中了。这便是他们审美观念中的一个重要原则,即“力的普遍存在原则”。在擅长表现流动变化的音乐中,力的流动、发展、衰减是他们最为着意的。

其次,西方人看待时间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认为时间是有终极的[1] ,又是有阶段的。力的展开也必定是体现出阶段性,以及对终极向往的。这是他们音乐原则之二,即“进程的阶段结构原则”。

再者,西方人以对立统一的观念看待世界,他们的和谐观也就是从分立走向合一,从差异走向同一,从对立走向统一。亦即以动力取胜,以各部分功能的完全发挥取胜,以部分之间的鲜明对比取胜,以整体中各部分的契合取胜[2] 。这就是他们音乐的原则之三,“对立统一的和谐原则”。

上述原则,无论“力的普遍性”“时间的结构性”与“和谐的辩证性”,又都统一在生命运动上,因为生命是世界上最美的内容和形式。因此人的生命实质,成为艺术美的内容;而生命形式,成了艺术美的规范。

小欣未曾开言就先抿着嘴想笑了。

“很惭愧呐,老师!”她说,“作为一个生命体,我还不知道生命的实质是什么呢。”

“哈哈,那你也不照样活得很好吗?”

小欣立刻知道乐老师在揶揄她上次在说到音乐思维时贸贸然冲出来的话,禁不住有点脸红。那时候老乐在厨房里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而又没说,于是她问乐仁诗,当时他一定想给她什么批评了吧?

“噢,”乐仁诗想起来了,于是声明,“今天可是你要我说的哦!当时我想说的是,‘无知不是论据’,那可是培根说的。今天你又一次把它当论据了。”

小梅和小杨不知道前因后果,忙问小欣,她向她们解释了,大家一起笑了。

笑完之后,乐仁诗说,“不知道生命是什么,这不怪你,只怪……”又说要去煮咖啡了。小欣随他一起进了厨房没几分钟小欣就端着那个红色的漆器托盘进来了。

乐仁诗坐下,一边递给她们每人一杯,一边说:“地球上的任何生命,生而自由。因此生命的实质,就是自由发展。但是人的自由又在于精神的追求和可以体现自身价值的努力。”

她们听着这些在学院课堂上从来没有人对她们说过的话,立刻放下杯子,在本子上很认真地记着。乐仁诗心里想着,这些年轻人,难道在大学的四五年里,真的不知道这些道理吗?

只要说话有人记笔记,这老先生就来劲了,还特地用记录速度慢慢地说着:“因此,艺术的实质在于解释人的生命存在的理由,而艺术的形式也必然以表现生命形式的特征为美。”

“生命存在的理由,那就是让享有自由的灵魂进行个性的创造。”小杨推了推她的黑边眼镜说。

“但是生命形式的特征又是什么呢,”小欣耸耸肩,“我们仍然不知道哎。”

小梅感叹地说道,“真枉为了我们这些还算是学艺术的生命体了!”

“生命的形式,在于生命的特征:运动性、韵律性、生长性。”乐仁诗仍然用记录速度说着,全然不理会她们的随感。

“运动性,很好理解;韵律性,”小欣说,“那是指有规律的节奏吧?”

“有规律的节奏,”乐仁诗重复小欣的话,“那太广泛了,机器的运动虽有规律,却是单调的重复,并不能让我们感到它生长的过程;但是潮汐的起落,虽然也是昼夜不停,就有着消涨的周期变化了;诗人对日月流转、四季轮番会感兴趣,而不会去歌唱活塞的运动有多美的诗意。”

“我记得我们乐团有次演出过奥涅格的《太平洋231》,”小欣说,“不也是在起劲地描写火车的机械运动吗?”

“我觉得那是一种反讽啊。”小梅说,并看看乐仁诗,似乎在征求他的支持。

“现代派老是逆天理而动,他们的音乐是挑衅性的,似乎总是在问,为什么我这样写就不能算是音乐呢?”小杨也说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许多现代音乐,与其说是艺术作品,不如说是艺术哲学的讨论。”

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说:“这也好,对你们还来不及从理论上把握什么是传统美感的年轻人来说,至少可以从这种艺术哲学的命题的思考中得到一些感悟吧。”

“那么生长性呢?”小欣很用心地一项项地问着。想着乐仁诗曾经对她说过,“要敢于向那些不善言辞的老师提问,牵牛要牵牛鼻子”,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从她脸上闪过。

“哦,生长性……”他东张西望的,想举个什么例子,猛然看到窗外梧桐树已经长出的新叶,“我们知道,生命现象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雏形和成型的一致性,小叶片长成大叶片,小花猫长成大花猫,小西瓜变大西瓜,它们一开始就有未来成型的形态和结构了,换句话说,生长的过程是从内部发生,是各种构成因素向外的膨胀。”

果然是要牵牛鼻子,主动提问才行。小欣想。

注 释

[1].东方民族以为时间是循环的,此处不作展开,读者有兴趣可详见拙作《音乐审美与民族心理》。

[2].关于中西民族的不同和谐观,此处不作展开,详见拙作《音乐审美与民族心理》第7 页、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