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是如何“思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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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声美感的表现

西方音乐中的和声美感,必定是反映着上述一些审美原则的。具体说来,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协和与不协和的相反相成

和声要达到的目标——作品因它的运用得当而体现出和谐的理想——首先是通过协和与不协和的辩证关系构成的。不协和音响——包括和声外音以及不协和和弦——对协和音响有着不同程度的依赖;而协和音响的稳定,也需要不协和音响为它带来不同程度的动力。在下面例子中可以看到不协和的解决方式:既有阻碍的,如第二个和弦Ⅴ 13向第三个和弦Ⅵ的进行;也有连续的,如第一小节第三拍开始由G2A34d7向G13的进行,这一串进行推迟了第一属和弦(0/3)向最后主和弦(3/1)的解决。

【2—1】格里格《我爱你》

这就使得和声的美必定是通过协和与不协和的互补而体现的。任何一个和弦,必须在调性基础上与其他和弦发生相互作用,才能更完美地披露自身的张力和色彩,以及这些张力和色彩在整体中的意义。

可以设想一下,假如一个明亮和弦一直延长,像汽车喇叭坏了那样,那并不会给人美感,即便间歇着发声,也同样令人生厌。

“我们乐团演奏过瓦格纳的《莱茵的黄金》序曲,不也是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和弦的吗?”小梅问。

“而且演奏的时候我的竖琴也忙个不停啊。”小杨说。

“哦,”乐仁诗说,“这里有两个概念要搞清楚。音符多,并不等于有动力,只能说是节奏密度大——它的计算公式是单位拍的音符数量之比。速度记号、轻响记号度等等,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而西方音乐的内在动力,取决于和弦进行的关系,和声更换的频率。”

“这倒是的,”小欣说,“我们每个声部忙忙碌碌,却掩盖不了这首乐曲整体的静止性。瓦格纳用这样的写法,大概表示河水流动,而黄金却在河底沉睡千年的意思吧?”

“可见,和声的美,美在和弦的运动,根据和弦的相互关系,决定一段音乐的力度性质,”乐仁诗说,“像西贝柳斯的《芬兰颂》,其实它也是建立在一个和声背景上的,即担任了中心作用的 bA主和弦,这就奠定了整段音乐宁静的基本氛围。然后填入几个转位的骨架和弦进行,既肯定了主和弦,却又不那么有力,尤其是旋律的进行只是围绕三级音的上下微微起伏,随后又是恬淡三度进行,它们的相互关系十分简单,力度也很弱,给我们和平宁静的美感。”

【2—2】西贝柳斯《芬兰颂》

明暗强弱的相反相衬

和声的美也在于它的基本音响单位——和弦——具有各种不同的特性:大和弦的明亮、小和弦的柔淡、减和弦的幽暗、增和弦的膨胀,等等。加上排列方式、音区分布等等的不同,它们之间构成相反相成的关系,使得和声具有非凡的表现力。这种明暗强弱的相反相衬不仅体现在不同色彩的和弦连接关系上,也体现在不同色彩的调性关系上,例如关系大小调的交替、同名大小调的突变以及等音和弦的转换,等等。

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乐》第二乐章前奏,虽然前面五个都是大和弦,但作曲家让前两小节以E为中心,与远关系的降号对照,随后,又通过E向A(3/1)和 #f(3/3)的进行,让听众误以为这段音乐是E大调的Ⅰ—Ⅳ—Ⅱ—,后面应该是(Ⅴ—Ⅰ进行),#C(bD)只不过是它Ⅵ级上的同名大和弦,不料它却是未来调性的主和弦了。作曲家就通过这样的和弦色彩变化,把听众带入遥远的境界,好像在说着Once upon a time [1] ……

【2—3】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乐》第二乐章

力度运动的节奏秩序

如前所述,西方时间观有着清晰的终结性、阶段性,因此必然会给力的运动带来持续进行方式上的变化,亦即显示出变化性。这种变化,不仅是一般节奏所具有的强弱韵律、动静互补,而且作为多声部音乐的组合,和声必然会通过和声节奏显示出一部作品的力的运动。

小杨问:“什么是和声节奏?和声怎么会有节奏?”

“哦,所谓和声节奏,就是更换和弦的频率,例如一拍换个和弦,或者一小节换个和弦,它们的力度就很不同。”

乐仁诗想了一想说,“我顺便把几个与节奏的名词都一起解释了吧”。

旋律节奏是我们最熟悉的,前面提到了节奏密度,主要也是指它而言。从古到今,基本时值越来越短,这可能和文明的发展有关,特别是由农业文明进入工业文明,生活节奏加快所致。这也和时代风格有关。文艺复兴时代,往往多见的是全音符,甚至倍全音符;古典时代言简意赅,情感表现含蓄,四分音符就是时值的基本单位了;到了浪漫时代,渐变式的情感需要更多细小音符的连续才能表现出来,因此旋律节奏密度愈来愈大,到了拉赫玛尼诺夫手里,音符流动都是一大串一大串的。

另一个节奏,是节拍节奏,通常是以小节线表述的,用周期性的重音把握不同的节奏型。

还有就是刚刚说的和声节奏。

通常情况下,和声节奏总是和节拍节奏一致,例如一小节换一个和弦,这时无论旋律节奏怎样快慢,都不会影响整体的平稳的效果。和声节奏与旋律节奏一致,这往往出现在缓慢的乐曲中,这时最能显出和声进行的内在动力。

因此通常情况下和声节奏与乐曲的速度构成反比例:快速的乐曲和声节奏慢,否则乱成一片;慢速的乐曲和声节奏快,否则就拖沓无力;这样的相反相成保证了力的运动均衡性。例如刚才提到,在《莱茵的黄金》里,你们竖琴啊、小提琴啊忙得要命,可全曲就一个和弦;反过来像格里格的《我爱你》中音符不多,却是一个和弦紧接一个,显出内在的推动力。

“那么和声节奏与时代风格有什么关系呢?”小梅问。

“当然有啊。例如巴洛克时代,无论乐曲的速度快慢,大部分的作品和声节奏都是较密的,往往一拍就换一个和弦,而且频繁地转调,这种较快的和声节奏,显得有力、自信。”乐仁诗说。

“怪不得我们在拉巴洛克时代作品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的情感似乎很难有充分的舒展,但信心却是满满的。”小梅对小杨说。小杨点点头,“动力有余,抒情不足。现在明白了,是这个时代不需要有浪漫派的那种多愁善感、儿女情长的表现呢,是巴赫们用和声节奏把抒情的空间挤走了!”

“这句话很精辟!”乐仁诗非常高兴她能说出这样的警句。“不过并非所有巴赫的音乐都是这样。”他补充了一句。小欣想,做惯学问的人,说话滴水不漏。

“所以到了古典时代,因为情感有了更细致的表现需要,海顿们就不得不把和声节奏放慢,调性也有了较长的片段,不再是动不动就没完没了的离调。”乐仁诗到钢琴上顺手弹了好几首莫扎特奏鸣曲的主题,差不多每一首都是一个和弦延续一小节半小节的。

“和声节奏放慢,就有可能包容更多的情感,开展矛盾冲突的戏剧性内容。”他又弹了贝多芬《第六交响乐》的开始部分,一个和弦音型和弦竟然反复十几小节。“正是和弦更换的频率放慢了,我们才可能听到更为开阔的心灵自由。”

见她们都听懂了,于是他也不想再啰嗦,从琴凳上站起,一边走,一边说,“到浪漫时期更不用说了,华彩句里一个和弦,里面装饰性的音符运动更是动辄就五六十个的了”。

“前面说到和声节奏和节拍节奏的一致,那有没有不一致的情况呢?”小梅问。

“我正要说到呢,”乐仁诗说,“旋律节奏与节拍节奏不一致的情况很多见,例如各种切分、留音,但是这种情况下和声节奏仍然和节拍节奏保持一致,以便为各种复杂的旋律节奏起着打拍子的作用。但是,和声节奏与节拍节奏不一致的情况是很特殊的用法,因为打拍子的人没有了。”

三人听着笑了。他想了一想,“例子还不好找呢”。过了一会,弹了下面一段巴托克:

【2—4】巴托克《给孩子们》

“在这个例子中和声出现在弱拍,与小节线错开。但这还不算最典型的,因为都在第二拍,还是构成了周期性,”他说,“但第二行开始的四小节就有明显的不同了,这种情形在复调作品中倒是屡见不鲜的,我们以后再说吧。”

整体与雏形的同构体现的生长性

艺术音乐作品往往由一个简洁的动机开始,然后形成主题,构成乐句,发展成最初段落。这个过程是离不开和声通过稳定—不稳定—稳定的表述而完成的。这个最初段所经历的力度披露程序,实际上是整个乐曲的缩影。换言之,这样的过程也会投影放大到整个乐曲。例如展开段落,则以较不稳定—最不稳定的逻辑进行,到了再现部,则是稳定—较不稳定—稳定的状态。这样的发展过程,叠合成高一级的稳定—不稳定—稳定,而其中每一个部分又是整体的缩影。

和声思维的这一特点,除了体现在大局与细节的套叠关系上之外,也通过为一再出现的主题在不同发展阶段提供力度和色彩的变化,从而体现了在统一基础上以变化显示的生长性。例如李斯特的《bD大调音乐会练习曲》,主题多次出现,但是每次都以不同的和声表现出乐思的发展,

“上面说了那么多,都是从感性的角度去回答了一个理论的问题。”乐仁诗说。

小杨听了摇摇头,“太复杂了!”

“还好啊,”小梅说,“我们展开讨论的是,‘各种各样的和声美感告诉我们,和声是什么’。”

“是什么?”小杨问,“你说呀!”

“具有上述种种辩证关系的音响呀,有这样的关系就是和声呀,”小欣替小梅解围,“这也就是西方的‘和音’之所以谓之‘和声’,而我们古人说的‘和声’实际上是‘和音’的原因呀!”

“所以乐老师说这是感性的回答,因为要用知性的回答,像教科书那样的定义,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了!”小梅一边接着说,一边看着老乐,“对吧?”

乐仁诗在一旁听她们争论,觉得自己的漫谈还算是深入浅出吧,至少要比一上来就说定义之类的不那么令人过敏地产生厌学心理吧。想着那天小欣电话里说了“神游四海、精骛八极”后他的自叹,要应付这些来听第二遍故事的留学生们,这位荷马用的心思还不算白费,于是松了一口气。

“好吧,明白了就不多说了。”他才发现,三双眼睛正等他表态呢。

注 释

[1].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