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课:快乐的本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02 原子世界

原子和虚空

“原子”(atom)是伊壁鸠鲁思想体系中构成实在的基本要素。在伊壁鸠鲁的《致希罗多德的信》(Letter to Herodotus)中,原子被描述为一种固体(a solid body),它有形状、大小和重量,但无色、无臭、无味,而且因为太小而无法被人看到。根据他的理论,不同形状的原子种类是有限的,但每种形状的原子的数量是无限的,它们在无限广阔的虚空中运动和聚集。原子和虚空才是真正的实在。太阳、月亮和星辰经由原子积聚的过程形成,地球上的海洋、山脉和平原的形成也是一样。

然而,我们的世界只是无数世界(或“宇宙”)中的一个。每一个世界或宇宙都有各自的星辰和地球,也许还有其他形式的人和动物,而不同的世界被“宇宙间”的虚空隔开。伊壁鸠鲁认为,由于原子的数量是无限的,它们不可能仅在单个世界里就被穷尽。他问道:当我们发现大自然中的大多数东西,如山川、乌鸦、河流和橡树,都以复数形式存在的时候,为什么我们的世界偏偏是独一无二的?

伊壁鸠鲁不是第一个原子论者。在伊壁鸠鲁出生前就已经辞世的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曾讨论过许多他的观点,而德谟克利特自己的老师——鲜为人知的莱西普斯(Leucippus),可能也提到过这些观点。更早一点的原子论传统似乎出现在印度哲学中。不过,只有伊壁鸠鲁在他的学说中确立了原子论的哲学传统,他的观点和推理比他的前辈更为清晰和完整。

伊壁鸠鲁是如何相信这种朴素的本体论的?它和我们当代对物理世界的理解又有什么关系?伊壁鸠鲁在《致希罗多德的信》中有如下表述:我们的感官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实体和包围着实体的虚空。显然,无中不能生有。因此,任何事物(如一个存在于空间中的由坚固物体构成的世界)要存在,就必须有构成它的基本要素。我们日常体验到的物体,从一粒面包屑到一条山脉,都是可以被摧毁的。而如果你想摧毁任何诸如动物、石头或房子之类的自然物或人造物,只要把它砸碎、切块或敲扁,它就会消失。

这适用于山脉,也适用于房屋和动物。但是,如果宇宙中所有的事物无一例外都是可摧毁的,那么所有事物要么因其自身的内部运动,要么因其受周围事物的影响,要么出于两种原因的结合而迟早会被摧毁。如果没有绝对永存的实体,就不会有取代旧实体以形成新实体的材料。但事实是具有新性质的新物体层出不穷:植物破土而出;母鸡生蛋,蛋又可以变成小鸡。可见,一个新事物要出现,其坚不可摧的诸多部分必须在某一时点聚集起来。

我们观察到一系列物体的变化,看到、尝到、听到、闻到和感觉到由坚固物体构成的世界在每时每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发生着变化。但基本要素在解释世界的变化时必须保证其本身不可改变。它们必然是不可改变的,因为所有变化都源自事物组成部分的重新排列、删除或向其添加新的部分,而一个处在虚空中的单一且没有部分的实体无法发生变化。

按照这个逻辑,伊壁鸠鲁得出结论,一定存在“原子”[atom,其字面意思是“不能被切开的”(a-tomic)或“不可分割的”]。原子必须相当坚硬和微小,能够抵御所有的冲击和分裂它们的企图;必须具有可延展的尺寸,如果它们要成为构成世界的实体,组成部分就不能从其中分离;至关重要的是,原子之间还必须存在空隙,这样它们才能运动、聚集和分散。

伊壁鸠鲁学派考虑到原子存在四种基本的运动类型。第一,原子相对于世界而非其所处的无限空间“下坠”。第二,原子间的碰撞产生了反弹运动。第三,当原子被临近的原子撞到时,它们会在物体内部“振动”。第四,它们有时会“偏斜”(swerve),使得原子偏离基本的下坠路线。偏斜经常发生,足以引起许多原子的纠缠。其结果是形成了一个包含着物体的宇宙,这些物体具有一定的尺寸,因而可供体验,而不是一个在其中单个的难以察觉的原子像雨一样倾盆如注的宇宙。伊壁鸠鲁认为,只要通过提供一种自发的、不可预测的和不确定的行为模式,原子的偏斜就可以为自由意志提供基础。

不同于许多后来的原子论者,也不同于其宿敌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不仅在物理领域,而且在人类活动领域,都拒绝决定论(determinism)。许多逻辑学家认为,如果一个涉及未来的选言命题(disjunction)(“或”命题),比如“明天要么有海战,要么没有海战”是正确的,那么显然,其中有一个选言肢(disjunct)必定是正确的,即海战注定要发生或注定被避免。

对斯多葛学派而言,这是一个可喜的结论。发生的一切都是为宇宙的善而制订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包括人类的选择和决定,以及一连串揭示天命的事件。伊壁鸠鲁对此予以否认,他主张未来是真正开放的,人类可以做出影响未来的选择。以选言命题“我明天要么去市场,要么不去市场”为例,它似乎不容否认。那么在这个例子中,我是不是注定要在明天去或不去市场?伊壁鸠鲁认为并非如此:到时候我能选择去或不去。一些现代逻辑学家也认为选言命题本身既非真也非假。

为了支持日常体验到的物体都是由看不见的物质性粒子组成的抽象论点,卢克莱修增加了大量观察。他注意到风和水在运动时的力量,以及人们探测热和气味的能力。他声称这些能力取决于我们的感觉器官同某些物质之间的接触。晾在外面晒干的衣服会一滴滴地失去水分,戒指、雕像和道路也会在多年的摩擦和挤压中磨损。光可以穿透一些坚硬透明的物质,如羚角类薄片,但水不能,这表明光的原子一定比角的原子小,水的原子一定比角的原子大。手指间擦过的香草的余香一定是由看不见的粒子造成的。卢克莱修注意到,即使是最小的昆虫也一定有难以得见的内部构造。最后,他借尘埃在阳光下舞动的常见景象来说明,虽然这些尘埃不是原子,但它们的活动与原子类似,它们会飘浮、碰撞。

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原子本身不具有颜色。根据卢克莱修的说法,如果原子是有色的,那么合成物就会呈现出任意一种颜色或兼具所有颜色(有人认为可能都是土色的)。当原子聚集成固体和水或酒之类的实体时,正是它们的组合和位置产生了色彩。物体的颜色取决于它们被看见时所处的光线和位置。色彩的瑰丽多变让卢克莱修着迷,他用许多诗句描写色彩。他提醒我们,“想想阳光照射下像花环一样围绕在鸽子脖子上的羽毛呈现出的彩虹色”或者孔雀尾巴“如同被涂上红色石榴石般的釉”,又如同“混合了绿翡翠和蓝色天青石”[5]。平静的大海可能是蓝色的,也可能是灰色的,但是风可以在海面吹起白色的泡沫。通过分割一件东西,例如把一件织物撕成构成它的线丝时,观察颜色如何消失,我们可以认识到基本要素是无色的。根据该理论,温度、气味和声音也依赖于原子的排列和运动,而原子本身是没有温度、气味和声音的。

卢克莱修解释说,由于我们在视觉上无法识别原子,知觉便把一团活跃的原子转化成性质均匀的静止不动的物体。一群绵羊在山坡上吃草,它们的小羊在一旁跳跃嬉戏,从远处看,羊群就像一块静止不动的白色模糊物体;远处有一队拿着铜质盾牌的人逡巡游荡并集结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在平原上静止的泛着明光的水塘”[6]。通过这样的比较,我们很容易理解仅有形状、大小和运动能力的原子是如何产生各种粗糙、光滑、甜或苦的物体,进而组成一个五彩缤纷、声音嘈杂、芳香四溢、美味遍布的世界。卢克莱修推测,固体一定有着紧密结合起来的原子团,而液体必然由光滑的圆形原子组成,这些原子可以相互滑动,如同一把能像水一样溢出来的罂粟种子。牛奶和蜂蜜等甜味实体必定由其他光滑的原子组成,而苦艾和其他苦涩的实体会撕开我们舌头上的小通道,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卢克莱修注意到,即使是同类或同种的个体也会表现出差异。每只雏鸟、每只羊羔,都和它的同类不同,否则其后代和母亲就再也不能相认。近距离的观察表明,一株玉米穗上的每一粒玉米都是不同的,就像海滩上的每个贝壳都不相同。然而,原子形状的数量并不是无限的,卢克莱修认为,如果是这样,新的声音、味道和颜色就会不断涌现,旋律会比之前听到的都要优美,味道会更鲜美,颜色也会更艳丽。因此,正如伊壁鸠鲁所认为的那样,原子类型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是每种类型原子的数量是无限的,所以才能“为一切事物提供充足的材料”。卢克莱修用字母作类比[7],认为就像少量字母能够产生大量具有不同含义的单词一样,类型有限的原子也可以生成大自然广泛的多样性。

伊壁鸠鲁的本体论明显地排除了某些实体和关系。根据原子论者的观点,既不存在无形的灵魂,也不存在无躯体的神灵,魔法——这种被理解为不需要身体接触就能控制物和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似乎暗示着远距离作用的效应,如传染病,实际上涉及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原子的流动。此外,正如伊壁鸠鲁主义对色彩的分析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的语言所指称的物体和性质只存在于习俗之中,也就是说,存在于人的需要、能力、行动和决定之中。颜色和气味取决于我们的感知器官和环境条件,反映出人们对与他人交流的有关环境信息的了解和需求。

由此推断,我们或许可以说诸如床之类的物体(也包括奴隶、女儿和雪花等)“存在”(exist),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形式(form of life)构造和运用这些范畴来指称某些“坚实物体”,并使根据感知到的范畴间的从属关系做出决策变得必要或有益。在蠕虫的世界里,“床”不存在,“女儿”不存在,颜色为“猩红”的性质也不存在——因为蠕虫没有色觉。因此,相对于观察者而言,所有的性质、关系和范畴都是流动和可变的。也许有一天,“奴隶”一词会只具有历史意义。在人类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即某人现在或曾经是或不是别人的“女儿”变得不再重要。一旦它真的发生了,“女儿”这个术语就会失效,该概念也就不再具有完全的可理解性。

怀疑和否定

在许多人看来,原子论和无限多世界的论点非常不合情理。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巴门尼德(Parmenides)反对虚空的存在,因为“不存在的东西”(what was not)显然不可能“存在”(be)[1]。至于原子本身,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事物,为什么会有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当然,如果把一截粉笔或一块奶酪割开,得到的结果只是粉笔和奶酪的一小部分。在实践中即使切割到某个临界点之后我们再也看不到还有什么,又或者能找到足够薄且锋利的刀片继续切割时,为什么从理论上讲切割的过程不能永远继续下去呢?是什么使得原子不可分割?

亚里士多德认为伊壁鸠鲁的前辈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理论值得尊重,但最终误入了歧途。亚里士多德站在比巴门尼德更偏向物理学而非语言学的立场,推测在没有阻力的虚空里,一个运动物体的速度是无限的。因此,他认为宇宙中一定充满了物质(其中大部分是肉眼看不见的),所有运动的物体都必然取代其他物体的位置,就像游泳的鱼取代周围水的位置一样。而且怎么可能存在具有广延性的物体其本身却是不可分割的呢?各种性质,如奶酪的气味、味道和粉笔的白色,怎么能从无中产生,即从没有气味、无味和无色的物质性实体中产生呢?

其他批评者,包括学园派怀疑论者西塞罗,就奚落过原子的“偏斜”运动。继柏拉图主义和斯多葛学派之后,基督教作家认为可见世界的秩序和美丽不可能产生于伊壁鸠鲁所描述的原子运动。世界上可供取用的植物和可供食用的动物、理智的人类以及在天空中按特定路径运行的天体,无疑都出自于一个智慧、仁慈且博爱的、照顾其创造物的神的工作。所有主要的哲学流派以及神学家,都认为这种“自上而下”的秩序与和谐是由一个支配性的智慧实体强加的,这个智慧实体要么高于世界,要么渗透于世界。西塞罗在《论神性》[8](On the Nature of the Gods)中提出了后一种观点,他雄辩地描述了一种“支配性要素”,它具有比人更高的感觉和理性形式,“为诸神和人”创造了世界,而且继续“支配着世界”。

在大多数古代和中世纪的哲学家看来,伊壁鸠鲁学派关于世界多重性及其持续存在的创造和毁灭的理论荒诞不经。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的地球显然是唯一且永恒的,它位于宇宙的正中心。几百年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才允许有其他可能的世界存在的理论出现。但是其他同时出现的现实世界(尤其是拥有人类的世界)的存在,似乎会把由创世说、亚当堕落、基督拯救世界的使命和基督复临组成的基督教,戏剧性地变成一系列发生在多世界宇宙的某个小角落里的奇异事件,这就引发了诸多令人担忧的疑问,关于上帝是否对地球居民的想法和行为感兴趣等。

古代原子论的复兴

但是,随着卢克莱修诗歌的再版,以及第欧根尼·拉尔修对伊壁鸠鲁及其学说的记述在16世纪中叶的出版和传播,原子论(atomism)开始受到欢迎,尽管这中间有神学家和哲学家对其提出批评。

哥白尼的日心说体系在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获得了追随者,它使得世界多重性的命题从一个基于原子无限性的假设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根据哥白尼的理论,我们的太阳实际上是一颗恒星。那么,为什么并不是每颗恒星都能成为其他存在生命体的世界的太阳呢?1600年,多米尼加修士兼哲学家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在罗马被烧死在火刑柱上,理由是他传播了诸多异端邪说,其中就包括这一条。到1644年,勒内·笛卡儿(René Descartes)在其《哲学原理》(Principles of Philosophy)中捍卫了多重世界理论中的一个版本,而科幻小说和民间哲学则对此津津乐道。

伊壁鸠鲁主义受到欢迎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关于通过加热、混合和蒸馏实现物质转化的炼金术文献的发展。炼金术致力于寻找延长寿命、减轻疼痛和治疗疾病的新药,生产染料、香水和人造宝石,还尝试实现物质嬗变(transmutation)(至少是将常金属变成贵金属的转换)。而原子理论可以解释由混合和加热物质产生的性质和能量的剧烈变化,远优于那种认为每个不同的实体各有其不可再分的性质的观点。

此外,原子论提供了一个充满希望的观点。如果实体的特征取决于其最小粒子的排列,而且“机械”操作能够产生新的能量和特性,那么人类的实验人员就应该能够找到方法,使物质发生重要的、有利可图的转变。如果试错和准确记录结果就能够建立起正确的程序,那么实际地看到和操纵原子就不必要了。

与此同时,17世纪初开始使用显微镜的一些实验者表明,他们或许实际上能够看到构成金、铅、水和其他实体的微小粒子,以及那些他们认为有关未知过程(似乎涉及磁力和传染病等远距离的作用)的微小粒子。

在“粒子论的”“机械论的”或简单的“新”哲学(区别于有关质料、形式和诸多本质属性的“旧”亚里士多德理论)的名义下,17世纪所谓的科学革命(Scientific Revolution)中的每一位主要人物几乎都采纳了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版本。他们一致同意,同一种物质的“坚固”粒子构成了不同种类的实体,如金、铅、牛奶和血液的基础。光被认为要么是在物质介质中的波状扰动,要么是从发光体中射出的物质性粒子流。

化学家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以一种卢克莱修式的风格,记录了天鹅绒一类的毛绒织物在多种视角下的外观变化和与化学物质混合可能产生的显著变化。在波义耳之后,约翰·洛克[9](John Locke)区分了他认为独立于人的感知的物质的“第一”性质(如大小、形状、运动、重量和坚实性)和只有在观察者在场时才存在的“第二”性质(如颜色、气味、味道和声音)。实体的“力量”,比如太阳使亚麻褪色或使蜡熔化的能力,则被归为“第三”性质,人们通过由它引起的物体第二性质的变化来发现这些力量的存在。

早期现代哲学家的基本共识与古代原子论存在分歧和差异。一方面,有关原子、空间和运动的本体论对许多怀疑者来说似乎太过局限。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认为,原子是真实而重要的,但它们并不是宇宙中唯一活跃的实体,例如“精神”(Spirits),人们通常将其概念化为空灵的流体或活跃的气息,它们渗透于物体。他还解释了包括动植物的生长和营养在内的诸多特性。对其他哲学家来说,还存在“可塑的本性”,即塑造动植物形体的成形能力。牛顿的万有引力和弗朗西斯·格里森(Francis Glisson)的生物应激性似乎是解释天上地下所有现象的必要条件。

物质的内聚性带来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宇宙不是充斥着细碎的原子粉末?卢克莱修提出,像染料粒子和羊毛之间的联结或胶水和木板之间的联结是被创造的,原子的聚集也是被类似某种“钩子和钩眼的作用结合起来的”[10]。批评家们指出,钩子和钩眼也必须紧密联结才行。关于以某些原子的尖锐形状解释在舌头上的酸味,或以另一些形似鳗鱼的原子解释水的流动性的假设,最终看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了。

此外,伊壁鸠鲁原始形式的原子论与亚伯拉罕宗教——犹太教和基督教对上帝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理解相冲突。怎么会存在坚硬到上帝都不能把它分开的原子?为什么会有一个地方(虚空)是上帝不在场的,而且他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创造?如果上帝是唯一无限的实体,那么宇宙和原子的数量怎么可能是无限的呢?如果原子是自发运动且偶然聚集在一起的,那么我们怎么能理解宇宙是由上帝统治和管理的呢?

一些神学家赞成的一种解决神圣监管问题的办法是假定原子是一个纯粹被动的实体,它没有动机和其他能力,可以被上帝而非任何世俗的力量分割。根据这种观点,没有任何事物真正运动过。相反,上帝在每一个瞬间都以新的布局重新创造由粒子构成的宇宙,从而产生在日常事物中存在因果效应和运动的错觉。

另一种解决办法是把上帝理论化为自然法则(the Laws of Nature,或译“自然规律”)的制定者。早期现代科学最伟大的概念创新之一就是对运动定律——描述物体坠落、碰撞和反弹的数学规律——的发现。要使无生命的物体以合乎规律和可用数学描述的方式运动,似乎必须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智慧来确切地决定它们如何运动,且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命令它们。因此,人们认为上帝在创世之初就已经确立了自然法则,这样,所有后续的事件和过程,除却那些取决于人类自由意志的,都将遵循上帝所预见和赞同的法则。笛卡儿就采纳了这种观点。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皮埃尔·伽桑狄(Pierre Gassendi)从17世纪20年代到1655年他去世为止,不厌其烦地宣传、阐述和捍卫伊壁鸠鲁的原子论,而且认为它可以与基督教教义兼容。他们的著作,连同数学家兼物理学家的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和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的作品,对1660年成立的英国皇家学会的哲学家们,包括波义耳、牛顿和洛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17世纪末乃至整个18世纪,人们普遍接受了一种“神学机械论”(theomechanical)的自然影像,即自然是服从于神所施加的自然法则的粒子的集合。惯性定律,即物体在不受外力影响的情况下不会改变它们的运动状态,是一个重要而富有成果的假设,与此同时,它也给上帝创造和维护宇宙留下了大量工作。但是,物质本质上被动或具有惰性的观念不是原始的伊壁鸠鲁主义的组成部分。原始的伊壁鸠鲁主义强调原子的自发活动、原子多种组合的可能性,以及在不受任何神意指导的情况下由原子的聚集和相互作用产生的奇妙结构和特性。原子本性被动的论题是一种方法,通过这种方法,粒子论(corpuscularian theory)可以适应基督教的要求,即要求自然完全屈从于上帝,而且由永恒不变、确凿不移的法则所支配。

在科学革命期间,原子理论的复兴即使在最受追捧的时期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显微镜并没有实现真正能够看到单个原子和理解它们的结构如何与实体的性质和能量相关的希望。显微镜没能显示出极其微小的粒子,却显示出昆虫身体和植物成分的错综复杂和规律性。结果表明,寻常不过的半透明的池塘水中充满了细小而活跃的“微小动物”。

这些观察启发了像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这样的哲学家,他在17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写道,自然界中的复杂性“一路下降”,然而惰性的坚固粒子是虚构的。莱布尼茨的兴趣涉及物理学、形而上学、显微镜学、自然史和逻辑学,他同意原子主义者的观点,即宇宙从根本上由不可分割的单一实体组成,这些实体坚不可摧又充满活力。但是,他对广延的原子不可分割和不可摧毁的观念表示怀疑。他认为宇宙的终极成分必定是非广延的,因而是坚不可摧的,类似于心灵的实体——它们也是原子,但又有所不同。

牛顿的研究给原子论提出了新的问题。与物体表面的粒子与光相互作用形成颜色的理论相悖,牛顿指出颜色已经包含在一束白光中,这使得粒子论关于色彩的理论陷入混乱。牛顿采纳了伊壁鸠鲁学派的虚空概念,但他认为虚空中遍布多种力的作用,如重力、电磁力以及某些短程的引力和斥力,这些力代替了“钩子和钩眼”,解释了物质的内聚性和坚实性。他接着推测,也许宇宙中坚实物质的数量仅能够填满一个果壳,而在一个几近虚空的宇宙中发挥作用的力产生了坚实、耐久的物质的现象。

18世纪的哲学家痴迷于物体的非物质化,而且认为物质和精神可能不是对立的概念。就在原子和虚空的理论架构似乎已经失效的时候,随着化学变成一门精确的科学,原子又出人意料地回到我们的视野。现在,化学处理的是具有独特重量的“元素”的比例,这些“元素”永远不可能被人类加工成其他元素,但它们可以结合在一起。在约翰·道尔顿(John Dalton)1830年的教科书中,原子被表示为圆球(图3)。

图3 道尔顿的原子元素列表,包括氮、石灰、苏打、钾等的原子

现代科学中的原子

当代的物理科学保留了一些伊壁鸠鲁主义的自然图式的内容,但是坚实的、不可见的、形状各异的粒子通过像投掷钩子一样的投射作用彼此纠缠在一起,从而形成宏观物体的观念已经永远消失了。现代化学中的原子(金原子、氧原子或元素周期表上其他元素的原子)都能以固定的比例与其他元素的原子结合。但没有伊壁鸠鲁所说的不可分割性和坚不可摧性。因此,炼金术士所希望的人工控制元素的嬗变成为可能,尽管很困难,某些嬗变在自然界中是通过放射性衰变的过程发生的。

化学原子本身由亚原子粒子组成,亚原子粒子有许多类型和亚型,包括夸克、电子和中子。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亚原子粒子不是具有固定大小和位置的坚固实体。相反,所有的亚原子粒子都表现出波的特征。与伊壁鸠鲁的理论进一步不同的是,亚原子粒子的位置和速度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确定甚至测量,但根据海森堡测不准原理(Heisenberg’s uncertainty principle),粒子的位置和速度不能同时确定。

伊壁鸠鲁学派的一个核心论点是所有的变化都意味着对不断变化的实体中的较小组成部分的重新排列,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一种基本粒子转化为另一种基本粒子不可能发生。由于亚原子粒子可以变成其他粒子,伊壁鸠鲁主义者不会认为它们是真正的基本实体,或者说,真正的基本实体必须是构成它们的基础。有一种观点——量子场论(quantum field theory)——认为场(fields)才是基本的实体。单个的电子是电子场的激发,单个的夸克是夸克场的激发,其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海浪是海面的激发。这一非凡的想法有助于解释伊壁鸠鲁学派(还包括 19世纪实际上接受了物质的原子论的自然哲学家和物理学家)认为无法解释且不得不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世界的特征。为什么原子有其特定的形状和大小?为什么存在如此多属于完全相同种类的原子?

总之,现代早期对伊壁鸠鲁主义传统的重新发现对17世纪的科学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物理科学保留了这样一种观念:在感知阈值以下,现实不包含与日常体验的物体具有相同性质和特征的实体。正是这种基本实在的要素与我们的感觉器官之间的相互作用,生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自17世纪中叶以来,物理学家、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一直在试图理解这一基础性的实在到底是什么,以及经验世界如何从与物质性大脑(它同样是自然的一部分)的互动中产生,但没有取得完全成功。

[1]  这里可以直译为“过去不是的东西显然不可能是”,因为古希腊语的系动词“是”后面没有接谓语时具有“存在”的意思(英语系动词非常罕见地也有这个用法)。“Void”我们翻译成“虚空”,它与原子相对,原子在虚空中运动。如果说原子构成了一切存在的东西,那么虚空就是其反面“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