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上的星宿，在马厩里跺脚

下过雨的老界岭山谷充满了溪水声和虫鸣。

一家人一起在山路上散步。这天晚上的月亮有别于前几天的月亮，像个大镜子一样，明亮得好像反光起来了。上面的阴影看得特别清楚。我在这明镜下走着，想起博尔赫斯写给女友儿玉的诗：“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是的，时时抬头望向月亮的人大概都是诗人吧，一个内心没有孤独的人是不会注意月亮的圆缺的。而月亮犹如明镜，她照见了孤独与爱，还有温情。

这天，月亮下烙着三个人的影子，他们是一家人，既互相关心又互相厌倦，但现在月亮的温柔黏合了他们，他们一起享受着月亮下的静谧、温存，每个人的脸上有着安静的笑意。月亮的温柔填满了彼此的间隙。这天的夜空广阔无垠，乌蓝明丽，月亮不像是在天空，而像是悬浮在宇宙之中，与天空遥遥相望。星河倾斜着身子出现了，还有明亮的北斗七星，一家人一起仰望星空。在温哥华留学四年的女儿，长期以来我的白天是她的黑夜，我们无法共同面对月亮，一起抒情。她与著名诗人痖弦住在一个城市里。“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在夜晚，以繁星组成。”痖弦的诗里是这样写夜空的星群的。现在乡愁消融成脚下奔流的溪水，我攥住她温柔的纤长的手指，好像握住幸福的此刻，而此刻正在过去，时间为什么不可能停止呢？“在黑暗中醒着/能听见橡树上的星宿/在马厩里跺脚。”星星纷纷在特朗斯特罗姆的指挥下跺脚，碎片纷纷落下，我和女儿共同感觉到天空飘下凉意。不是星星的碎片，是夏夜沉重的露珠。

今晚这深山的星空会被女儿记得吧？“教一个孩子明事理，这就是道德；教他明事理和欣赏美，这便是宗教。”记不清是谁讲的了，但我觉得让女儿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是非常重要的。以后不论生活如何贫乏，她仍然可以从白云、清泉、草木、花朵里感受一个生命存在的妙处。也许几十年后，我也化作尘土，但女儿仍然能记起这样一起仰望星空的夜晚，并为之缅想。这也许就够了吧。

山居一周，驱车归城，车从山里驶出，回首青山隐隐，竟然惆怅不止。人在山中成了仙，这短暂的仙人生活，竟然是那样不真实。就在狭窄的山口处，好像我在与群山里的仙人一一道别，与清风白云下的蜻蜓、青蛙一一道别，与毛茸茸、有着长睫毛的蓬花告别……而我正在与那个消逝在山谷里的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