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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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秋刀鱼之味,是秋之味

小花园的枇杷黄澄澄的,散步的时候伸手摘一个,慢慢撕掉皮,吮着酸甜的味道。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正在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下侧着身子努力地摘果子。她伸长了脖子和手臂,甚至踮起脚尖,那藏在树叶或者树梢上的枇杷只好乖乖地就范。这个小花园多种枇杷,这种枇杷核特别大,只有一层薄薄的果肉,但很有枇杷味道。一夜风雨,地上落的全是。喜鹊们都吃够了,成群飞过时并不停留。快走近她时,我看到她头发上落的都是枇杷叶子,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在太阳下闪着光。“青姐,”我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知道是小秋,“看见枇杷落在地上心痛,摘了做枇杷酱,冬天治咳嗽。”“那得摘多少才够?”我想着刚刚吃过的那个枇杷,一个只有一点点果肉。“这个园子有上百棵,市委院里才多呢。一天摘一筐,够剥一晚上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边说话边摘下几个,在筐里找了几个大的红黄色的送给我,“吃吧,吃吧。”

王屋山有股铁和煤腥味,我到济源后一直沉浸在这种味道里。有一天,我的扣子掉了,我打电话,进来一位胖胖的服务员,她带进来一股水果的甜味。她靠着门站着说:“我给你缝吧。”好像她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人。她说得那样自然,我只好乖乖地顺从。她坐下来,低着头对着台灯穿针,引线,眯缝起眼睛的样子那样亲切。只有几分钟,她就收拾好了,把衣服往我手里一放。好像她就是上天派来照顾我的人,那样自然亲切,没有半分隔膜。

我刚刚到济源时,是秋天,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已经相熟。我有一天给她讲,要把冬天的衣服带回郑州清洗整理。第二周回去,一推开门,被罩已经替换,推开衣柜,我的被罩、棉衣、棉袜子,叠得整整齐齐,分类装在透明的袋子里。我是个身世寒凉的人,除了奶奶这样温柔地对待我外,很少承受如此细致的疼爱。我蹲下来,脸埋在那些还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衣物里,像和一切与我温柔相待的人拥抱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体内升腾起来,停留在喉咙里。

她的枇杷酱做好了,装到瓶子里带给我,还在广口瓶里做枇杷酒。枇杷飘在酒里,酒刚开始呈粉色,接下来橘色,最后成了琥珀色。王屋山有一种野生葡萄,又小又紫,紫得近似于黑,上面有一层山野露水结的白霜,摘起来很麻烦。她大夏天钻深山,脸晒得又黑又红,回来又是洗又是晾。她做出来的野山葡萄酒,先送我一桶。我的老师去看我,我拎着这桶酒,还拿着上海女友寄我的茶具和西湖龙井,在水云居招待他。水云居在大沟河水库旁边,陇海铁路穿过南边,这使这座湖边民居有一种幽闭的气息。那天晚上,星斗如钻,夜幕湛蓝,一颗又一颗露珠从树叶上滑落,一桶酒喝了大半。老师微醺,大赞这酒看似柔媚,实则刚烈。半夜酒意未消,我们坐在刚刚割过的麦地边,风带着庄稼的浓郁的气息吹过,那些山野葡萄酒被这仲夏的风唤醒,我看见她们掀动着紫红的翅膀,从我心口起飞。火车从黑暗里冲出来了,我们先是看到一束光从缥缈的远处刺过来,然后是“哐嗵——切切”的声音,充满了黑暗,火车带着巨大的气流冲过来了,眼前的黑暗被切成了不规划的形状,我们也好像要被小气流冲散。在巨大的声浪中注视着火车从我们身边快速驶过,好像是从我们身体上碾压过去。

春天,她来找我采艾蒿。我们跑到山谷里,杨树林里有茵陈和青蒿,我们坐在厚厚的落叶上,采着刚刚冒出头的绿芽。白蒿即茵陈,果然身上一层白的茸毛,像个多毛的小婴儿。青蒿也有点白,但身上没有毛毛。掐掉它们时,一股辛烈清香直冲着鼻子,几乎要把我们冲倒在地。半天采了一筐子,上面沾了许多干草。第二天,她提过来一兜绿莹莹的馒头。“我把艾蒿打成汁,再和上面发开,蒸出来就是这样的。没有想到真好吃哎。”我吃一口,齿颊生香,初春田野或者树林里蒸腾的气息弥漫出来,让人疑心把春天吃进肚子里。

她姐姐家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朝天椒,霜降后,姐姐要种芫荽,把这堆挂着青红小椒的辣椒秆堆在沟边。她看到就走不了啦。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那里,认真地摘着小椒。“扔了多可惜,摘回去腌上,可以吃好长时间。”过几天,她给我拿来了一缸子咸菜。上面碎椒青红相间,有姜、蒜小粒,青、红、黄,颜色鲜艳。吃一口,香、辣,还有姜的清香。我清晨配着小米粥吃着,特别开胃。

宿舍里一个大红薯出芽了,她洗了一个大缸子,把这个胖胖鼓着粉色芽儿的红薯放进去。等我下周回济源,进屋就被她吸引了。紫红的茎根根直立,上面一簇新叶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干净出尘,上面还有一层茸茸的小毛。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她是红薯?她比窗台上的常春藤和吊兰还要美。新生的东西都有神性。我眼睛无法离开她,围着她赞叹不已。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水珠滚动,绿叶披拂,那些带有小茸毛的红薯叶子纯真干净。看着她,我也想发出一簇新芽儿来。

离开王屋山的那天,我推开门,就闻到一屋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桌子上放着山楂酱、枇杷酱,还有一大瓶石榴酒。艳红、绛红、玫红,像是一桌子花朵。枇杷酱上留着字:“石榴酒还需要发酵,等一个月再喝。”她的字像她一样伸开胖胖的手臂,要拥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