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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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鼻子里的怪东西

这也许是我在王屋山下这个小城里最后一次散步了。园子里长有石榴、西府海棠、蜡梅、枇杷、香樟、桂树、合欢、白蜡、丝棉木、碧桃、冬青、锦带树、连翘,东南角还长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有一个枝子垂得特别低,晨跑时我会伸手抓住它攀上去,试试臂力。原来的香樟树都没有修剪过,枝叶披拂,每天都要扫我的胳膊或者头发。有一天,我再到小路上散步时,发现他们被彻底修剪了,砍掉了许多枝。他们像突然长大的少年,变得亭亭玉立,几乎无法相认。树的伤口冒出特别的香味,好像在低声私语。我忍不住趴在上面,使劲嗅呀嗅。

立冬之后,所有的植物呼吸都微弱下来,他们脱下衣衫,准备冬眠。空气里已经没有草木青涩的气息。一阵风过来,我们嗅到灰尘凛冽的凉与呛人。这个被无限歌颂的盛世,仍然有着荒凉与雾霾。冬天扫荡了植物的气息,这个世界只剩下城市里陈腐的人类气息,如小说《香水》里描写的那样:

……各个城市里始终弥漫着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臭气。街道散发出粪便的臭气,屋子后院散发着尿臭,楼梯间散发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气,厨房弥漫着烂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风的房间散发着霉臭的尘土气味,卧室发出沾满油脂的床单、潮湿的羽绒被的臭味和夜壶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香非臭的气味。壁炉里散发出硫黄的臭气,制革厂里散发出苛性碱的气味,屠宰场里飘出血腥臭味。人散发出汗酸臭气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现,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

时间虽然过去了三个世纪,但城市气息仍然是臭的、污浊的,我像个虫子一样苟且偷安,没有了植物的抚慰,我像个叶子上的七星瓢虫一样仓皇失措。祖母教我用气味来与自然对话。夏天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梨树上青青的梨子在风里自在地摇晃,落完了杏子的杏树皮肤光滑,身上粘着淡黄色的树胶,蚂蚁们上上下下地来回巡逻,小心地绕过这些陷阱。我没有分辨出这一阵风与那一阵风有什么区别,但奶奶站在杏树下,对着东南方向使劲地嗅嗅,我看到她人中周围皱起了许多皱纹。“雨快来了,赶快把衣服收回屋子里。”我不太相信地看着她,她的白绸子衬衫被风鼓起来了。头顶上天空还是那样蓝着,白云快速地跳动着,雨在哪里呢?但,且慢,我也嗅到空气中的灰尘味道,好像是大雨点砸在路面腾起来的。一大块黑得发亮的云朵突然压低,向着槐树营压下来了。第一个雨点像是教训我似的,砸在我的手臂上。

奶奶不仅能嗅到暴雨,还能嗅到大雾。冬天下过雪后,空气像玻璃一样明亮尖利,东院的三爷爷咳嗽着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他们家紫红羽毛的大公鸡,说明天他要赶个早集。“明天早晨大雾,你小心不要迷路。”奶奶捧着黄铜烟袋,和他聊天。这个时候,夕阳正在天边燃烧着,田野里的雪都镶上了紫边,一溜闪着光。“雾?天这样大晴着……”三爷迟疑着。奶奶把烟锅在梨树上轻轻磕磕,轻轻地吸了口气:“只要能嗅到薄荷味道,一准会起雾,还是大雾。”第二天早晨,我开门的时候,黄狗迫不及待地窜出门外,我只看见狗尾巴尖甩了一下,雾就吞噬了它。我听到它在浓雾深处叫着,好像它也迷路了,在雾里打着转。但因为是大雾,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

后来在《香水》里读到格雷诺耶,出生在巴黎鱼市场里,却对气味有着惊人天赋。他爱上少女罗拉身上的香味,却突然找不到她,他是这样通过气味寻找她的:“……这次闻到的气味很清新……同时这种气味有热量;但是不像香柠檬、柏树或家香,不像茉莉花和水仙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不是混合体,而是统一体,既少又弱,但结实牢靠,像一段闪闪发光的薄绸……也不像绸,而是像蜂蜜一样甜的牛奶,奶里溶化了饼干—”于是整个巴黎城,“像成千上万条线织起来的面纱里,缺少了一根金线。”这是我看过的关于香味最勾魂的描述。

看到这里我总是能想起祖母朝向虚空使劲呼吸的样子,一股湿的暖的薄荷一样清凉的味道进入了我的眼睛。

我喜欢青草的气味,总是幻想把青草的气味集合起来,制造一款香水。今年女儿从国外带回来一个小小青瓶子,说让我试试。“雪松味,还有一股竹子的味道。”果然有一股森林里的味道飘然而来,里面混合着松树、竹子、青藤的味道。我恍然间好像走进了漠河的原始森林里,心情突然就轻快起来。女儿看我喜欢,说,这个牌子叫“欧珑”,是法国的,因为清淡,深得同性恋者的欢心。

近日在看帕慕克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他的男主人公麦夫鲁特是个梦想家,是个生活在底层却永远有自己的爱情与梦的男人。他是个卖钵扎的人。他说的“钵扎”其实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喝的一种自制的小米酒。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豫南农村是用菽子做酒。菽子是《诗经》里的植物,诗里说:“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学者们解释说菽是大豆,我觉得也许是有误。小时候,后院里种了许多菽菽,模样类似小米,秋天到了,抽出柔软的穗子,在风里摇晃着,摇着摇着就红了。许多鸟都飞到菽子地里,害得奶奶用玉米秸扎了一个稻草人,让我抱到地里,绑在桑树上,吓唬它们。秋风再烈的时候,菽子就收割了,满地清气流淌,菽菽秆像鸟的羽毛,黄而柔软,我和太阳在上面滚来滚去。晚上月亮照在菽菽上,那些太阳晒出来的味道开始荡漾,清气里还加有一股稻草的香。

菽子是黄红色的,比小米还要小。煮熟之后的菽子放进了陶缸里,再放些酒曲,十几日后,满屋子都有一股浓郁的酒香。这香气让屋子里的空气都黏稠起来,这气味也有一个小钩子,勾引着我走近。我放好凳子,站在上面,吃力地搬掉压在上面的石块,黄色的酒液如早晨的阳光一样,或者是琥珀一样,酸中带着甜蜜,还有细小的泡沫正在像珍珠一样向上翻卷。我拿起自己的小木碗,朝着那琥珀舀下去,那浓郁的气味被碰撞,被冒犯,激烈地奔跑,逃逸,我能看到她们丝绸一样滑润而轻盈的身姿。我喝下她们,这气味瞬间裹挟了我,淹没了我。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天才女子张爱玲晚年的文字都是这种樟脑味,甜而怅惘。胡兰成、上海、桑弧、姑姑和母亲,都是她的樟脑丸。在美国那些寂静而空洞的时光里,这些味道陪伴着她,她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他们,也写下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气味藏在纸里,让我辨认。能从她的书里看到她内心的人,身上都有樟脑味道。萧红身上一直有河流的味道,那是甜腥而清冷的味道。从她童年在呼兰河边看着河水开始,这动荡不安的河水就进入了她的命运,接下来一路奔流,从异乡到异乡,从黄浦江到长江、嘉陵江、香江。最后她葬在浅水湾,河流吞噬了她。

霜降之后,湖边的芦花齐放,湖边站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他七点钟的时候站在湖的东岸,对着满湖的芦花大声地喊:“我爱我自己,我喜欢我自己,我是最棒的……我拥有大量的财富,我拥有广泛的人脉,我拥有宽广的胸怀……我要创造,不要毁灭;我要冲锋,不要恐惧……”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喊叫出来的。我猜想他其实什么也不拥有,刚刚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刚刚找到了一份工作,他住在出租屋里,每天挤地铁和公交车,面对高楼名车充满莫名的自卑,他要鼓励自己。他的声音震动着芦花,满湖的芦花都在颤抖,好像他们也裸露在贫穷的寒风里。八点,冬阳渐渐升高,他又转到湖的西边,他对着太阳喊叫着,湖里充满他的声音。我忽然嗅到一股盐味,好像是芦花散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想起痖弦先生的诗句:“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