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光里倾斜身体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那天,我和纽约回来的南希还有苏州来的晓梅走在嵩山的永泰寺。月亮刚刚跃出东山,大如脸盆,还没有光芒,平静而雍容,我不由“哎哟”一声,如见仙人。再转过头去,月亮已经升到小树梢,夕阳的光线在下降,此刻月亮还没有多少光亮,漠然地极快地向上滑行。这时天空的光线也在分分变化。随着夕阳最后收梢,天空由淡青转向乌蓝。如果你一直凝视着天空,就会看到光线奇妙的变化。夕阳刚刚落下,天空是金色的,光线颗粒很粗,好像早期的照片一样,空气里如揉进了金沙,变得滞重,非常有质感。小虫子们活跃起来,在空气里穿行着,在夕阳的金粉里穿行着。我听到了它们的翅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
黄昏的光线让人生起暗愁。那急急闪动翅膀的飞鸟,那乡村里冒起的炊烟,欢快回家的放学了的小学生,还有隐约可闻的饭菜的香味。我总是在黄昏来临时惆怅起来,好像黄昏从远方携带来了阴影,随着蘸着金粉的光线进入我的内心,把我潜藏很深的忧伤唤醒。在这样的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人好像进入深水里,又好像跌进雾里,无名的惆怅随着黄昏灰色的光线从身体里向外撤退,整个人都要缩小一圈。天光渐暗,好像让我们看到自己一寸寸老去,我们的脸刚才还是明亮有光泽的,现在在乌蓝的光线里,暗淡下来,鼻子的阴影也越来越明显,嘴巴也开始下陷,好像黄昏的光线在融解我们,我们很快就要消散,消散在黑暗里。这过程类似死亡。
黑暗来临了,但黑暗并没有那么可怕。屋子里的灯光亮起来,有人影在房间里走动,这光线带着家庭的温暖,让人心安。黑暗里的人都向往着这样的灯光,灯光下有一个人永远地等待着我们。刚刚黑下来的黄昏,像水流一样不稳定,还有着涌动的旋涡;黑定下来了的天空,有星星,也许还会有新月来临。黑暗并不是死铁一块,被星月撕开了一条缝,那些神秘的闪耀的光芒,从天庭直抵内心。新月的光芒甚至有一点妩媚,好像在含情凝望一样,她的形状那样姣好,光线也随之弯曲,像水波,或者像美人的眼波一样漫射。万物含着温柔的笑意,这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随时流下来。如果正好赶上朔月,天幕上只有星光闪烁,成为主角的星星们是那样明亮,她们的光芒是菱形的,像露水一样降临。早晨五点,秋天的芒草,一滴白露,如星子一样挂在草尖。
奶奶是用光线来计算时间的,家里窗户上糊着白纸。她觉少,我夜里醒来时,总看到她在抽烟。她会及时叫醒我,她笃定地看一眼窗户,此刻窗户是暗蓝色的,她说,起床了,五点半了,赶到学校六点,正好跑操。中午的阳光登堂入室,地上有一片长方形的光在慢慢地行走着,当这块光走在房间的正中时,奶奶的纺车骤然停止,她说:“中午了,该吃午饭了。”一边扭着小脚到灶台上忙去了。黄昏时的光线把梨树的影子在院子里拉得很长,当她看到梨树的影子倒向东边花椒树时,她放下正在吸的烟袋,说:“烧汤了。”南阳都把做晚饭叫“烧汤”,把吃晚饭叫“喝汤”。她的时间就在光线里,她用光来指挥着一天。
光线也能指挥花草。我家小院子里的牵牛花和晚饭花都是对光线特别敏感的花,这一点好像是奶奶再世,让我对她们生出亲切之心。牵牛立秋后盛开,是我最喜欢的蓝色,日本俳句形容是“深渊色”,大概是说那种蓝色的纯净可以淹没一个人的意思。早晨走出院门,看到牵牛,好像是仙子一样,纤弱又豪情,在篱笆上一朵挨近一朵。下过雨的清晨还有露珠,美得让人只好叹气。我晨跑回来,已经过了八点半,太阳很高,牵牛花开始褪色,不是明亮绸缎一样的蓝,而是紫色,太阳把她的蓝吸掉了。所以日本人叫她“朝颜”是对的。大概上午十点半,她的紫花瓣开始收拢,皱在一起。一朵花的一生,在光线里开始与结束。而晚饭花特别喜欢黄昏,黄昏时的光线又温和又散漫,她的玫红小喇叭向着黄昏不倦地吹奏着。汪曾祺写她:“看到晚饭花,我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身上的痱子也不痒了,很舒服;有时也会想到又过了一天,小小年纪,也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晚饭花最不让人操心,我是从报社大院的东边采来的种子,种下后,年年春天院子里都会一丛丛的,茂盛得可怕,几乎霸占我的小花园。我只好忍痛割爱,拔了许多。但这样的“四清运动”没有扑灭她的活力,她在夏秋照样开花,清晨也开。她的玫红,汪老说是深胭脂红,与牵牛的蓝和鸭跖草的蓝色相互映照,总让我有一个愉快的心情。
白露过后秋日的清晨,我和我的两个内心有光芒的女友一起沿着永泰寺向后山走去,秋日的光线已经有了蜜的颜色,远处的群山、近处寺院的屋顶都沉浸在梦幻的金色里。光从密林里倾泻下来,形成几十条轻纱一样的光带,如林中仙子的垂天之翼,我真的好担心这光之羽翼是不是会带着这一大片林子起飞。清晨的光线清澈尖利,如银针一样。南希与晓梅走在林间小路,如同走进梦幻里,她俩的头发上镶着金边,身上披着金纱,她们走动,金色的光抖动着被撕破,我能听到“滋啦”一声,裂帛一样。她们拉着手停下来,我看到那裂开的无边的金色复又合拢。寺院后的唐塔还静静地站立着,富于丰韵又刚健。清晨的光线让这唐塔也获得了飞升的灵魂,它随着背后的嵩山上的白云一起上升,又和一阵山谷里刮来的风一起下降。我几乎看呆了。
山中小路浸在金光里,路面上光影交错,有黄色的叶子不时地落下,一片,又一片。光线使落叶获得了生命,或者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生命。叶子在光线里旋转,一个半圈,再一个。生命陨落,精魂不死。南希走在我的前面,她穿着白毛线衫,白底几何图案的休闲裤,裤子下端是黑色,带流苏,短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像是一枚金色的发卡。她回头,笑,中年的她还有少女的笑容,仿佛这是她十六岁插队的大青山,仿佛后山的宋塔下有一个黑头发白牙齿的少年在等着她。她心跳如鼓,她羞涩又大胆,在清秋的晨光里,世事明媚,没有不可爱的事情。爱情的光芒始终在远方,对她既是鼓励也是伤害。她在这样虚幻的光芒里抒写,梦想,回忆,让光线照彻身心。再有几十个台阶就到宋塔,宋塔是那样挺秀纤细,好像宋词一样有着精致柔媚的感伤,在明亮的晨光里,她仍然满腹惆怅,披了一身阴影。
等我们从山上再次回到唐塔的台阶上时,大地已经在更加鲜艳的光线里上升了三尺,天空再次升高,白云也从山谷里随着天空向更高远的地方撤退。青山上有一层蓝色的雾在游荡,山下的村庄在苏醒,公鸡在树颠大声地呼唤着,把静止的光线搅动得颤动起来,有两只狗也在一呼一应地吠叫,光线开始弯曲,像大海里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一群羊从村子里涌出来,向着半山涌上去,光线被羊群带领着,波涛一样卷过了村庄,向山上漫卷。更远的地方,登封县城在闪光,城市里的玻璃和现代化的金属在阳光里闪光,公路上的汽车是一条光带,但这些折射后的光是如此锐利,像匕首一样刺向深山里,如同人类过度膨胀的野心与欲望,时刻如鬼怪一样觊觎着大自然。
住在城市的人中几乎没有人注重光线的变化,除了摄影家们,他们是光的收集者。城市的光芒都是人为的,霓虹灯,广告灯塔,商务大楼不眠的窗口,这些光线强烈明亮,让城市的夜晚无法入眠。光线下的人们都如被驱赶的生物,惶惶不可终日,从霓虹灯跑向路灯,从路灯跑向办公室惨白的灯,城市人的脸色也随之变青,变红,变白,变得惨淡无光泽。人工的光线吸尽了人类体内旺盛的元气。我在地铁里看到一个个疲惫地闭上眼睛或者低头看手机的人,他们的脸像惨白的即将凋谢的花朵。大自然里的光线却是可以治愈的,月光可以让人放松、宁静,我有一句诗歌,凝望过月亮的人终生会获得宁静。月光也许是世界上最奇妙、最温柔的光,万物沐浴其中,都放松下来,进入梦幻,仇恨的人都暂时忘却,嘴角浮上了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月光在卸下颠倒的梦想,卸下烦恼贪婪,让可怜的人回想起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比如恋人那黑的眼睛、白的牙齿,比如母亲低头呼唤自己的瞬间。这都是月光的作用,清凉而梦幻,如经文唱诵,一声声入耳入心,人不由得自然地安静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要离开嵩山了,在黑夜里再一次去了永泰寺。从明亮的灯光突然进入黑暗,像是跳进了深水里一样恐惧。等我们的眼睛适应这深重的黑暗后,树与大殿开始浮现出来,我们先是看到了轮廓,然后是寮房里微弱的灯光,还有一只萤火虫从草丛里飞起来,在我们眼前一晃。我们看到了那棵娑罗树,枝叶繁茂,安静独立,在黑暗里,她像是站着睡着了,我似乎听到了她清浅的呼吸,树是会睡觉的吗?仰头看她,她的枝条披拂,像她戴着的花冠,半个天空被她遮着,星星从树枝间漏下来。南希和晓梅对着这棵两千多年的神树拜了三拜,好像她是佛菩萨。我们安静地坐在树下,树垂羽翼,和夜色一起环抱着我们。宇宙浩浩荡荡,时间无边无际,人亦如微尘,夜色加重了对时间与空间的猜想,这样广阔无边的时空中,三人跨过东西半球相聚,梦耶真耶?而这样的相聚,还会有几次?会不会明年我独自坐在此树下,无限地怀念她们?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树下,星暗古寺云暗山。故人何处?带我离愁山外去。来岁树前,又是今年忆去年。
当我笨拙地用文字把那天的光线固定在纸上时,时令已经到了寒露,秋雨连绵,光线暗淡,秋光正在老去。我的容颜也正随着秋光一起减了芳华,但幸而有那些明亮的光线潜藏在体内,抵挡着越来越明显的衰败。在灰色而冰凉的雨水里,我向着时间深处张望,我看到身体内储存着春阳秋光,一切都完好如初。陌上花开,原野明亮,大自然通过无数美好的时刻,把她最美好的瞬间都凝固在我灵魂里,这使我如一枚琥珀,透明而温暖,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人世里安静无声,独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