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霜降之后,树叶的颜色一天一个样子。柿子和梨树的叶子是红的,杨树的叶子是黄的,悬铃木的颜色是半黄半青的,好像每天夜时都有一个神秘的人在树上涂抹。每棵树用着不一样的颜色,这可是个细致的活儿,只有大自然的手才能做。
早晨晨跑总能看到清洁工挥着大扫把在扫叶子。看到那错落有致的、红黄青相间的叶子本来是那样静默而美好地平铺在那里,一道绮丽的风景,而现在,被扫把翻腾得灰头土脸的红叶堆在一起,不禁要悲从中来。孔夫子说,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话不对,不好色的人多的是。这么美的颜色没有人愿意好好看看,就一扫把挥到土堆里。看他的脸色,像有点烦这不停飘飞的叶子,刚刚扫过,又落了一地。
也有人喜欢落叶的颜色。“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我喜欢秋天,主要是喜欢秋叶的颜色,秋叶颜色年年不同,因了当季的雨水与风、气温等不同。同样的树,颜色变化也不相同,我窗外的那排杨树,总是朝向东南方向那一枝先现金黄。向阳花木易逢春,最先萌绿,也最先衰老。大风过后的清晨,一地静寂的金黄,让人不忍落脚。明末清初金陵人士龚贤自称“扫叶僧”,自画了一幅《扫叶僧像》,画面中一老僧持帚做扫叶状,眼望云天,心境高远。他在清凉山隐居的居所名为“扫叶楼”。他前半生眼看明亡,晚年回到南京隐居。清凉山里树色如染,如故国血泪,每一片落叶都惊心吧。在学者朱光潜的眼里,落叶是美。台湾作家齐邦媛一度是他的学生。一次去先生家上课,院子里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嚓嚓啦啦直响,她悄悄扫起来。朱光潜立刻阻止她:他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到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厚积落叶听雨声,诗意的心灵才会听到。
大自然里,颜色是神灵赐予的。清朝画家恽格云:“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画家都好色,就像男人的眼睛对美人的敏感。照老先生所言,四季之中,秋山最美。
秋山之美,美在好色。今秋有幸,与友走进秋山,山不高大,是王屋山的一个山谷,山下面的村叫“杏树洼”,可能杏树很多吧。但此刻山谷两边时不时地闯出一两株黄栌或者红枫,柿子树也半红半黄。山谷叫白龙沟,没有水,满山谷都是野菊花,代替溪水流着,香气追着汽车跑着,坐在车里也能闻到。
几个持镰刀的农民走在我们前边,他们是附近王庄的,是镇长叫他们来给我们领路的。我喜欢这样的山路,踩着野草与落叶,还有石子,有点枯黄的野草散发出浓郁的香与灰尘味。黄栌伸出手总想抓住我的衣服,小野菊蹭着我的腿,那带着药香的清凉的菊花味沁人心脾。远山一片橙色,整个太行山都像是处于极度亢奋中,山山落晖,树树秋色,好像重重叠叠的山在霜降之后,联合起来向秋天放了一把大火。走在前面的农民啪啪砍掉几枝黄栌,我嗅到一股浓郁的橘子香味,在菊香里特别分明。脸膛黑黑的人走到我跟前,他说,看看,这味道就是黄栌的味道。他手里拿着的黄栌枝,树心是橘黄色的,像一个尘世的诗人,心里藏着万千风云。香味是从这截断木上散发出来的,好像橘子藏在树枝里。“我们小时候,村里的女人夏天都砍这黄栌枝煮水,一大锅橘黄水染布,小时候穿的黄布衣服就是黄栌染的。”“那有没有香味呀?”我的话让这个脸膛黑黑的人陷入了回忆。“刚刚穿上是有香味的,洗几次就没有了。”明年夏天要不要染一件黄衫,贴身穿着,有橘子的香味从身体里一缕缕地散发出来,我想着,痴痴地,不觉呆了。
“那同样是黄栌,为什么有的叶子是艳红的,有的是黄的,还有的是紫红?”我跟着这个提镰刀的人。“长在向阳的地方、风口的地方,叶子就会红得亮眼。还有树下的土质,矿物质含量不同,树叶子的颜色也就不同呀。”“传说过去黄帝的龙袍也是黄栌染的,用山上的树染的布不掉色。”
哎呀,要不要在自己院子里种一棵黄栌树呀?我边走边想。突然头顶上像暴风骤起,一片嗡嗡之声,我一回身,一群身子硕大的野蜂,大概有上千只,低低地飞过。天空顿时暗下来,空气里充满了他们翅膀的震动声。我本能地伏下身子,几乎要贴着野菊花们。野蜂们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不见了踪影。“这些蜂干什么去了?”提镰刀的人回答说:“这些野蜂,秋冬蜂窝里会争抢吃的,大打出手,最后失败的这一方会飞离蜂窝,寻找活路。”“那这些离开的蜂群到哪里过冬,吃什么呀?”我不禁忧愁起来。“野蜂能着哩,比你活得好。春天的时候还会分窝一次,那是因为蜂后死了,炸窝了。”我看着远方,已经不见了那群嗡嗡叫的野蜂,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规模的野蜂迁徙,心里震动不已。
它们是秋天天空下一抹褐色,流动的会叫唤的褐色。这片褐色下面就是黄红相间、灿若锦缎的秋叶。人的黑色或者灰色的影子裹在这样明丽的风暴里,自己也莫名地披了一身红光,好像被菩萨加持过的一样。
再看那满山红的、黄的、紫的、橙的、褐色的叶子,皆有庄严宁静之色,好像一个优雅的暮年人的心灵,丰富而宁静。世界的所有好都映照在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诺诺感恩,慈悲通明。秋之色丰富平静,有生命之庄严、之节律,因为凋零在即,挥手作别时那一抹丰润饱满的红唇,让人念之伤悲。
我最喜欢秋天的颜色——柿子色,通明的软红色,上面有一层秋霜,像美人脸上的薄粉。有一年霜降,和她一起去山里打柿子,地上堆满了落叶,走起路来唰啦啦一阵响缠着脚,菊花也是一路绊着腿脚,香浓得好像可以抓一把香味出来。突然看到蓝天里挂着小红灯笼,没有了叶子的庇护,红得没心没肺。一群喜鹊从树梢飞过,红灯笼摇晃一下。有大胆的停在树梢,小尖嘴一下一下——传说鸟都像男人一样好色。红色果实总是最招鸟。她抱着这大柿树用力摇晃,小红灯笼乘着风,一一落地,有的碎成红泥,有的完好无损。这像在噩运面前的人,有的自尽,有的苟且偷安。我们扑向苟且偷安的,放进嘴里,又凉又甜,简直就是青春期恋人月光下的嘴唇一样,性感又纯洁。我几乎能看到这颗红且软的柿子在我身体里旅行的过程:从口腔开始,一路滑行,过咽喉,进胃口,每一个器官都对她的到来欢呼而感动。像一个真正的朴素又高贵的美人,你必须专注地享用,才不辜负。一起吃过柿子的人不可忘记。我对她说,一起走进山林里的人不可忘记。
吃过石榴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秋色吧。石榴的颜色也是秋天里最美好的,如果柿子还有少妇的性感,石榴的牙齿则完全是少女的明丽。石榴藏在自己的身体里,酝酿着一场美丽的阴谋。如果你不想伤害她,你必须和她商量好,如何让她自己解开罗衣。还是她,她是个好色的女人,水果里只喜欢吃樱桃、葡萄、柿子和石榴。我们见面的程序是先吃水果,她的手指纤长,最知道如何为石榴宽衣解带,程序是这个样子的:花蒂那块轻轻掀了,这时,可以看到晶莹的石榴顺从地等待着,再沿薄膜那个位置柔和用力掰开,石榴成了两半。绸缎一样的膜隔着晶莹的石榴籽,透出隐隐的红,真性感,像一个慵懒的女人。然后,继续如是者掰,四瓣,不多也不少。有几颗石榴籽已经捺不住性子蹦了出来,落在青花瓷的盘子里,是那样的好看,好像这石榴籽就天生在盘子里了,让人不忍心去吃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了一会儿呆,吃了一捧石榴,说了和石榴籽一样多的话,星散而去。
她回忆小时候吃的杏子,名字就叫“看到红”。这种颜色美得不可方物,无法用任何颜色来框定,她说应该是早上六点到七点的曙色,晚上六点至七点诵经时的佛教黄色,两者相加,就是看到红色。当然,这种美若仙境的颜色也是经过了时光和记忆的美化,岁月的光芒层层叠加上去,使晨光与夕照都格外美好了。
秋天最好看的是路边的杨树,一树黄金,飒飒地响着。好像她们是上天派来专门唤醒秋风的使者,风是从杨树上开始摇动秋天的。我的窗外是一排特别高大的杨树,秋天是从右手那枝最高的杨树梢开始。每年秋天这枝朝南的枝条上的树叶最先黄,黄得透明纯粹,从窗口望过去时,像窗子被镶了花边,衬着黄叶,蓝天更加高远。我入迷般地观察着叶子黄的速度与广度,以此消磨着秋天的日夜。以一夜为单位计量,叶子上,黄迅速蔓延,只需要一周,这两排高大的杨树就披了满身的黄金,与秋风一起摇荡着,翻卷着。早晨,路上铺满了金黄的杨树叶子,给人以特别梦幻的感觉,好像是要排演的一场电影的镜头,让人疑心旁边的河沟里有导演与摄影师在偷窥着这空旷的路。我的秋天总是这样起伏着,随着枝头最后一片叶子的悄无声息落地而结束,但今年却不是这样,小区物业因为夏天暴风雨杨树坠枝砸了业主的汽车被索赔,记恨在杨树身上,整个小区路边的杨树遭到强暴,工人们登上梯子,用大锯直接截断了杨树的头颅。小区里清气弥漫,久久不散——那是杨树们的怨气。我不忍久视,几乎要落泪。这个秋天,我的窗子寂寞了许多,想着随秋天如急雨或者蝴蝶一样扑向我窗口的杨树叶子,我越发惆怅。人活在越来越多的丧失里,失去青春,失去梦,最后连窗外的让我惊喜交集的杨树叶子也失去了。
卡尔维诺是这样观察秋天银杏叶子下落的图像:
如果从银杏树上只有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那么望着这片枯叶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
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眼睛会看到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别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树叶、四片树叶,甚至是五片树叶,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便会相加,产生一种综合的犹如细雨般的感觉。如果这时刮过一阵微风,这些纷纷下落的树叶会像鸟儿的翅膀那样在空中做片刻停留;如果低头看看草地,会觉得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闪亮的斑点。现在我想一方面不失去这种综合的、愉快的感觉,同时又想使它与每片落叶进入视野后在空中飘荡、下落引起的个别映象区别开来。
在他的阐释里,漫天纷飞的银杏叶的秘密在于,当我们将视线定格在某一整片上,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空洞的无感性的空间,你可以把它切割成连续的平面。只要你仔细观看,会发觉,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只有那一片,无限孤独地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旋转,打圈。
卡尔维诺是个智力卓绝的作家,他的银杏叶子在他的眼睛里旋转,如细雨掠过。他要说的是世界的完整与碎片,他要说的是人世间的投入做自己与被人偷窥的相互关系。是的,我们都是演员,是自己人生的拙劣的本色演员,我们又都是藏身在门外的导演,看到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命运细节,惊讶地张大嘴巴。
秋色斑斓而平静,我也是这几年渐渐领悟了秋的好。人到了中年,内心就像这窗外的秋色,如画卷一样深沉而广阔,我们华丽而低调,缤纷而几近凋零。一切都在走向衰落,均无可挽回地向前冲去,我们在时光的磨砺下已经不再感叹,我们认命一样接受了凋零与病痛,甚至还有死亡。长夜的梦里,我们看到自己年轻的身影,远远逝去的春色春光,一路烧下来,恣肆汪洋又我行我素,任性任情又天真无邪,我们还是不愿意老去呀。我们还是想回到那急促而又热烈的青春。
写这文的晚上,我梦见窗外的杨树枝从秋天的大地又回来了,他们相拥着。在高高的杨树上,每个枝条都挥动着黄金一样梦幻的叶子,叶子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来,结成一片厚厚的柔软的黄金毯。我躺在叶子上面,悬空,心里有隐约的不安,就像知道所有的梦境都要醒来一样。我紧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