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说明
古希腊雅典民主时期,谐剧诗人并非只有阿里斯托芬(约公元前450-前385),但唯有他的作品较为完整地传世,这绝非偶然。即便在西方文学史上,阿里斯托芬的地位也堪称独一无二:还有谁是凭写谐剧成为思想家的呢?
在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的《会饮》中,哲人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69-前399)与肃剧诗人阿伽通和谐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同台竞技。阿里斯托芬对人性和人世的理解虽不及苏格拉底深刻和整全,却远超阿伽通。从诗艺上讲,阿伽通的讲辞仅具抒情诗风格,阿里斯托芬的讲辞则与苏格拉底的讲辞一样,以情节精妙的叙事为主体,又不乏抒情品质。
雅典戏剧的兴衰伴随着雅典民主政治的兴衰,阿里斯托芬对人性和人世的理解实际上是对当时雅典民主政治的透视。迄今为止,西方大国的“自由民主”普世价值观仍把雅典民主当作首要的历史资源,可是,在雅典民主时代,民主政治的德性品质是优是劣一直存在争议。绝大多数现代西方学人无视这一文本事实,我们却不应该如此。
在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0-前425)的《原史》中,因雅典民主而引发的政体比较议题已经明文可见(《原史》3.80-82)。据说,民主政治的优长在于,每个城邦民都有平等的参政权利——如今叫做“普选民主”。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0-前406)与希罗多德是同龄人,我们在他的《乞援女》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政体优劣论辩(2.381-597),史称肃剧作品中首次出现“宪政反思”。
论辩一开始,欧里庇得斯首先让雅典观众看到一段抨击普选民主的言辞:
[410]……我所在的那个城邦,
由一个最优秀的人物而非靠乌合之众来统治;
那儿压根儿没这号人:比如,用恭维话让乌合之众飘飘然,
为了私己的好处,把乌合之众一会儿支这边一会儿支那边;
这会儿甜言蜜语,殷勤周到,
[415]转过背就使坏,或者用新奇的诽谤
瞒过自己从前的过失,逃避审判。
再说,倘若民众连言辞端正都做不到,
怎么能够做到正确引导城邦?
与忙忙乎乎相反,悠悠自在才
[420]给人更多的知识。整天在地里干活的穷苦人
即便生得来一点儿不笨,就算丢下活儿
只怕他也不会去为政治事务动脑筋。
高明一点的人确实会认为这是病态的迹象:
一个无聊的家伙,竟然获得名声,
[425]用舌头欺骗人民,尽管从前什么也不是。(译文为笔者据希腊文译出)
我们不难看到,如今的西式普选民主同样如此:政治决断只顾眼前利益,朝三暮四,缺乏恒定性。
接下来,欧里庇得斯借传说中的雅典圣王忒修斯之口为民主政治作了长达30多行的辩护(行426-462)。据古典学家考订,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忒修斯其实是现实中的伯利克勒斯(公元前 495-429)的化身。在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前396)笔下可以看到,伯利克勒斯在演说中宣称雅典的民主政治是“其他城邦的典范”(《伯罗奔半岛战争志》2.37.1)。由于伯罗奔半岛战争(公元前431-前404)是雅典民主政权走向衰败的标志,在修昔底德的叙事织体中,伯利克勒斯的宣称实际上成了历史的嘲讽对象。
伯罗奔半岛战争爆发那年,阿里斯托芬大约20岁,他的传世剧作中有三部以战争为背景(《阿卡奈人》《和平》《吕西丝忒娜妲》),绝非偶然。换言之,雅典民主在战争中走向衰败是阿里斯托芬剧作的现实背景。但是,阿里斯托芬并不关注如今所谓的国家强弱或国际主导权问题,而是关注民主政治的德性品质问题(《财神》《骑士》《马蜂》《鸟》《公民大会妇女》)。对观当今西式民主政治的各色怪相(比如“白左”),人们有理由说,阿里斯托芬的谐剧具有后现代意味。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阿里斯托芬的传世剧作中有三部以世人的品德教育问题为主题(《云》《蛙》《地母节中的女人》)。在阿里斯托芬看来,雅典民主政治的根本痼疾就在于败坏人的自然品德,而如此痼疾的根源则在于新派哲人和文人(作家)的人性启蒙。阿里斯托芬让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在冥府中严词谴责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因为,
那些妇人们、也就是那些好男人的发妻们不就被你用
你的那些个柏勒洛丰忒斯们引诱得一个个含愧服毒自杀了么。
冥府中的欧里庇得斯辩称自己写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埃斯库罗斯则敲打他说:
我的老天,当然是真事!可是,诗人总该把这种丑事遮起来,
而非演出来教人。对于那些个孩子们
得有老师这样的人来教,而成年的人则得有诗人来教。
(《蛙》,行1049-1055,笔者据希腊文译)
阿里斯托芬的传世剧作堪称现代西方民主政治的古典镜像,不仅切中西方民主政治的要害,而且提出了一个永恒的普世性问题:何谓有德性的哲人和诗人——有自由民主信仰不等于有自然品德。柏拉图的作品对这一问题作出了整全性的回答,尼采断定,柏拉图枕头下面放着阿里斯托芬的剧作。
为了戏仿雅典民主政治造成的世人品德败坏状况,阿里斯托芬剧作中出现了不少不堪入目的言辞。尽管如此,与西方民主的后现代面目相比,阿里斯托芬所展示的怪相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另一方面,古典学家还注意到,阿里斯托芬笔下也不乏高贵的抒情段落和肃剧式吟唱,以至于可以说,阿里斯托芬并非单纯的谐剧诗人,毋宁说,他是雅典戏剧的集大成者。
为了更好地认识当今西方大国所宣称的核心价值观,我们需要有既可供一般读者赏析,又可供学院人士研读的阿里斯托芬读本。因此,我们对剧作划分结构,施加小节标题,给出简扼题解,以概述场景或情节大要(用仿宋体与正文区分)。译注除解释人名、地名、典故及特别语词外,尤其注重疏通戏白对话脉络。由于原文为诗行,译文严格按音步排列,便于有需要的读者核查希腊语原文。
刘小枫
古典文明研究工作坊
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