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徐希圣客死扬州城 鲍一中孤老江南地
嘉靖三十五年左右,广陵城。
“还有谁能与我一战?”棋座前,一位少年低声说道。
四周人山人海,却无一人敢应声。
“他是哪里来的小子?”围观者中有人低声问道,“在扬州城摆擂,还这么大的口气,岂不知道这里时不时会有永嘉派高手出没的吗?”
而那被问的人哼笑一声,低声说道:“你来得晚,不知道前边的事儿。这人在此地摆擂数日,多少豪杰都做了他刀下鬼了。他在棋盘上的招法精妙至极,批亢捣虚之法甚至有江南第一人鲍一中的风骨。整个扬州只怕是找不出他的对手了。”
能战遍扬州城而无敌手的棋手,天下没有几人。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能有这么厉害?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别看他年轻,恐怕鲍一中当年也不过如此了。”
“他叫什么名字?”
“徐希圣,永嘉人。”
“徐希圣?”那人低声惊呼道,“他就是徐希圣?他怎么来扬州了?”
“有人说是为了躲祸事,有人说是闲游至此,有人说只是来寻个对手……”
然而,台下人的纷纷议论传不到棋座边徐希圣的耳朵里,他只是笑着看着众人,又低声问了一次:“今日还有谁愿意做我的对手吗?”
还是无人应答。
徐希圣苦笑,心中却一阵心酸。
“难道大家要等着我回永嘉找鲍一中先生做对手吗?”
众人哄笑开来,徐希圣心中却早已苦涩了许久。
上回说到,三派鼎立之势形成不久,永嘉派内突生内乱,三大战将先后向霸主鲍一中发起挑战。最终,黑面将军李冲挑战不成,反而被永嘉棋界放逐,无家可归,流落江湖。铁判官周源轮番力战鲍一中,将这位江南棋王逼出了一身冷汗,最终却仍旧无法取胜,于是从此心灰意冷,再未出山。
而青龙太子徐希圣则不同,对他来说,那个在历史上可能存在过也可能没存在过的鲍徐之战只是他棋艺生涯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这一部分,也许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
前文讲过,徐希圣这孩子,是个做“浪子”的料。
关于徐希圣的记载,能找到的可谓凤毛麟角,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徐希圣名声在外,在永嘉派棋手中属于游历范围相当广的那一类。而徐希圣活得并不长,可以想象他在有限的生命中在广阔的江南大地上奔来跑去还兼顾下棋事业,这种活法确实比较累人……
至于在徐希圣丰富的游历活动中都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已无处可查了。他为什么要游历四方,不愿安心在家呆着,或者躲在鲍一中的庇荫下好好磨练棋艺,将来接鲍一中的班统领江南棋界呢?这又是一个谜。
其实我们若做一个假设,徐希圣当时真的安安心心继续在棋路上前行,以他年纪轻轻之时就已达到的造化,将来必将达到甚至超越鲍一中的程度,永嘉派将继续在他的统领下多繁荣至少二十年,或者最少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中输得毫无还击之力,就此从神坛上永远地跌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徐希圣出走,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也许是徐希圣必定会做出的唯一的选择。
永嘉派是缘起自浙江的一个流派,其中心人物鲍一中,包括重要的羽翼人物李冲、徐希圣都是浙江永嘉人,周源虽然是乐清人,但是从地域划分来看也和永嘉一样属于今温州境内。所以现在温州这一片地方,那时候毫无疑问是永嘉派的核心地区。以温州这一代为中心辐射开来,整个浙江都是永嘉派的地界。而在当时永嘉派的势力如日中天,天下为之侧目,因此浙江附近的福建、江苏等地也被永嘉派辐射在内,成为了永嘉派的次级地界。尤其在当时汪曙统领下的新安派被永嘉派压制,一时间难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因此使得沿海一带基本都成了永嘉派的天下,在这一大片范围内都有永嘉棋手出没,而且这一片棋界大家都心甘情愿唯永嘉派马首是瞻。
在这块版图中,浙江一带的话语权是握在鲍一中手中的。在这里,鲍一中就是神,挑战鲍一中就是挑战整个永嘉派,与鲍一中为敌就是与整个永嘉派为敌。不信的就去看看李冲的下场吧,十几岁的时候输给了鲍一中一局,就得甘甘心心几十年被鲍一中压着,稍微说几句不满的话就被永嘉派给放逐了。
这种强硬的等级制度和松散的地域联系,使得中国的三大派虽然比日本的所谓棋院四大家出现得更早,但却没能形成日本棋院四家在日本棋界所具有的那种传统和影响力。棋院四大家能够延续几百年,是因为他们看重自己棋家棋派的传承,把自己的棋家当成一个家族来看待,甚至一旦做了迹目或者家主的人连姓名都得改掉。而明朝三大派名为棋派,实际上只是一个松散的地域划分而已。在这里大家只是凭借着地域荣辱观而聚集在一起,有外敌前来挑战的时候他们能凝成一股力,没有外敌的时候就各自为政,互相内耗。要在这样的一个集体里施加一个强制的等级力量进来,其实是缺乏基本的认同感基础的。鲍一中凭借着当年杨一清为他奠定的名誉基础和自己超出当时江南棋手一筹的强大实力勉强完成了这种等级秩序的建立,而这种强制建立起来的等级秩序下必定隐藏着无数的破绽。
于是一场内耗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种所谓的“永嘉派内部秩序”是多么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稍有野心的人,见识了李冲的下场之后,都会心灰意冷。而没有野心的人,为了能继续在这块地域呆下去,则不得不向周源那样忍气吞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论李冲的玉石俱焚,还是周源的忍气吞声,年轻的徐希圣都无法接受。
他不可能没有野心。年纪轻轻就四处闯荡,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的。但是在永嘉派的地界上,尤其是在浙江棋界,想做出一番成就就必须要面对那个不可攀越的鲍一中。一旦直面鲍一中,就面临着要以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名誉作为赌注的一场决战。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徐希圣发现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离开浙江棋界,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功成名就的地方。
也许这才是徐希圣四处游历的真正原因——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鲍一中十几岁便能横扫江淮,遇到杨一清之后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名满天下,夺取了原本属于范洪的天下第一棋士的桂冠。那是一个好时代,江南棋界没有等级秩序,没有棋派之分,大家凭本事出头,棋力盛时去一趟京城博个天下第一的名声便可。而如今我徐希圣已经年近三十,即使自恃棋才无双,却也不得不静悄悄地躲在鲍一中名下,没有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我心如何能服?
于是,徐希圣选择了与李冲,周源都不同的第三条路——避开鲍一中势力最坚固的浙江棋界,去附近四处闯荡争取自己的名声。
如果说李冲的名声是抡着大斧在浙江当反贼砍出来的,周源的名声是强行挑战鲍一中被鲍一中叹出来的,那么徐希圣的名声就是单枪匹马四处征战闯出来的。
这个办法效果非常好,江南各地很快便传开了徐希圣这个名字。江南一带棋手提起徐希圣则必然赞叹有加,也许过不了多少时候徐希圣就能积累足够的名誉向鲍一中发起挑战了。
而这一切,不可能逃得出鲍一中的双眼——他看得出来,徐希圣是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如果徐希圣四处闯荡,最终目的是想要打破当年杨一清亲手送给鲍一中的名誉,那么鲍一中绝不可能容忍徐希圣的名头越来越盛。
至此,我们必须提一下那个年代的棋手是如何提高自己名誉,并进而取得国手资格的。
提高自己的名誉主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凭借战绩,在同行之间积累声势。这个阶段的棋手会经常出没于各大茶楼,与茶楼间各个有名的棋手一较高下。这种职业圈子里的名声,是用来做敲门砖的。但凡后来混得出人头地的棋手,都先在这一步上做足了功夫。
第二个阶段是依赖前一阶段积累下的名声,经人推荐开始在上流社会——也就是公卿阶级——之间行走,争取他们的赞誉。这个阶段的棋手,开始渐渐离开茶楼,进入了各位达官贵人的府上,有的在某一家住下了,有的则同时吃几家俸禄。这个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是争取让这些看中了自己的贵人们把自己推销出去,让更多的大人物认识并欣赏自己。封建时代,一个人如果在上流社会有名了,他的名声在百姓间就会以几何倍速增长。这种贵人间的名誉,是在当时成为棋界头面人物的标志。
而已经完成了前两个阶段的人,要想再进一步,就必须要面临第三个,也是最困难的阶段——结交文化人。只要不是大乱世,封建社会里文化人的地位都比粗人要高,而且百姓往往会神化他们,达官贵人也往往尊重他们,而历史会更加在意他们。这个阶段对棋手而言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文化人比较有水平,甚至自己下棋水平也不低,不像达官贵人那么好糊弄。你光会下棋还没用,还得有一定的文化涵养,能跟人聊得来。但一旦你真的完成了这一步,恭喜你,你的名誉将会留到历史书上了。文化人如果欣赏你,会为你写诗,为你写文章,甚至为你写部小说出来。而这些文化财产是很难淹没在历史中的,凭借着这些赞誉你将能永远留在历史书中,超越那个时代,到现在还能被笔者这种好写小说玩的人当主角来捣腾。
当时的鲍一中之所以名声那么强盛,是因为在永嘉派,鲍一中垄断了以上三个阶段的后两个阶段。茶楼间的棋手谁要跟谁争个高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那只是最初级的阶段而已。但在浙江,谁想再往上走一步,就不得不面对鲍一中了。当时住在浙江的各路名流,达官贵人们,没有一个不是鲍一中的粉丝。这其中既有当年杨一清留给他的人脉,也有他自己打拼的成果。这种垄断的结果就是,一旦有谁想推荐一个新人加入上流棋界,鲍一中若不高兴,只要说两句坏话那小子就得继续回茶楼打拼去。至于第三阶段的文化人,那更是跟鲍一中称兄道弟,动不动就写首诗编个曲,非鲍一中主题的不动笔。所以我们如果去查鲍一中时代的浙江棋界,甚至整个江南棋界,能找到的所有诗篇或文章无一例外全都是写的鲍一中,没能熬过这个时代的周源,徐希圣之流至死都只能落得个“事迹不详”的下场,即使堂堂新安派开山鼻祖汪曙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及鲍一子”,还是在说鲍一中的时候顺带提了他一句。侥幸熬过了那个时代的李冲也只在鲍一中时代之后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诗文,这事儿后面还得细说。
现在再回头来看那时的徐希圣,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绝望了吧——鲍一中对于当时南方几乎所有上流资源的垄断,逼得当时的永嘉棋手想上位的非得喊鲍一中一声爹地才行。
徐希圣在那个时代茶楼间的名声一定是极盛的,他也想出了避开鲍一中势力根深蒂固的浙江棋界出外闯荡这么个绝招,可惜,他还是太小看鲍一中了——鲍一中的目的就是要保证他在世的时候,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就是整个江南——不会出现哪怕半个能跟他抢风头的棋手!
到了浙江以外,徐希圣终于满以为自己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所能活动的范围仍然仅仅局限于茶楼间——鲍一中所垄断的,并不仅仅是浙江的上流资源,而是整个江南!
直到这时,徐希圣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生在了同一个时代。他感到绝望了,他如同一只看不到方向的蚂蚁一样,无奈地在整个江南四处乱撞,却悲哀地发现永嘉派势力辐射到的范围内,没有一个达官贵人愿意收留他,没有一个文人雅士愿意为他做首诗,写篇文章——他注定要活在鲍一中之下,永不可能复制鲍一中那年纪轻轻便一统江南的神话。
而如果走出江南,去别的地方建功立业又如何呢?
可当时天下棋手唯三大派马首是瞻,偏僻地方根本不可能建立名声,新安派、京师派又视永嘉派为仇敌,去那里闯荡等于一个人去打群架。
年轻的徐希圣绝望了,终于在他来到扬州城的那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他短暂的一生都在四处漂泊,寻找一个可以让他施展才华的地方。扬州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在这里的茶楼与以往一样大杀四方,也与以往一样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绕过鲍一中那座大山。
鲍一中不是一做普通的大山,他是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无论谁也逃不出去。
于是,某一天夜里,徐希圣望着暗淡的残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心底无奈地流着泪,默默地问苍天为什么要赐予他这一身的棋艺,为什么要让他有着如此超凡脱俗的才华,又为什么要让他的才华就这样默默地被隐藏在这个时代,永远无法让后人知晓。
这份才华对于他,对于这个世界,甚至对于洪荒以来漫长的历史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看不到那意义所在,也不明白上苍的安排。
天意若真有灵,此刻想必也将无言以对。
在扬州城的那个夜里,支持着徐希圣的一切信念终于崩溃了。对于一个自负的才子而言,最致命的事情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看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扬州府志上有这样的记载:“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未几客死”。
二十来个字,几乎就是现在能找到的关于徐希圣生平最详细的资料。可笑的是,这段资料甚至没有说徐希圣是怎么死的。
病死?事故?甚至是自尽?
上苍给了他惊天动地的才华,却只在史料上为他留下了这样平淡无味的二十来个字,让他就这样寂静而无声地消失在了时代的长流中。
也许这一切安排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让我们恍然大悟于此,只不过徐希圣自己等不到看到这意义所在的那一天——甚至也许直到正看这篇文章的大家所生活的现在这份意义也没有到来。但冥冥之中,也许徐希圣几百年来一直在等待着,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老头子给刚会说话的孙儿讲述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浙江永嘉出了一个叫徐希圣的棋手……
徐希圣的死,是当年永嘉派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的永嘉派,虽然也出现了林应龙这样的学者型棋手(下棋水平一般,但因研究著作多而名声很响,属于日本的安永一先生这一类),或者永嘉二赵,周珙(此人还是某年科举的永嘉状元呢),黄一鹏等地方豪杰,但是真正能够撑起永嘉派门面的无非鲍李周徐四人。其中鲍一中和李冲年纪都不小了,周源则被鲍一中下出了心理阴影,最有希望将永嘉派的辉煌传承下去的人其实是徐希圣。徐希圣的死使得永嘉派后辈棋手失去了领军人物,整个永嘉派原本完美的结构构成随着他的离去立刻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后继无人。
嘉靖年间鼎盛一时的永嘉派从徐希圣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一步步向着跌落神坛的那一天靠近了。没过多久,一个更大的打击即将到来。
据推算大约在徐希圣去世三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八年,鲍一中病倒了。
二十多年来,鲍一中横行江南,几无敌手,下了几十年的让子棋,胜率高达九成。看上去,江南士大夫文人无人不是他的崇拜者,南方棋界将他视为神灵一般,他这几十年过的应当是风光无比了吧。
但是,从鲍一中的同乡为鲍一中所写的传记中,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值得注意。
传记中记载,鲍一中但凡出门,必定穿着华丽,架势十足,远远看见就让人知道那是个大贵人,但在家里的鲍一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挑水,下田,养鸡,喂猪,一样都不少干。
堂堂一代棋家宗师,江南棋界的神,在家还亲自挑水务农,跟些牲口混在一起。那位同乡以此评价鲍一中是个不忘本的人,虽然外在华丽,但内心很本分。当然了,人家是为了赞扬鲍一中而写的这文章,自然是什么话好听就写什么了。但是如果这段资料属实,反过来看,从这段资料当中却也不难体会出另一番感觉来。
首先,鲍一中为什么要务农?很简单,他本来就是个农民,出身就是如此。他家里没有当官的,自己是个贫民出身,小时候喜欢下棋,下着下着就有了成就,然后被杨一清看中了,给了他名誉和地位。但本质上说,鲍一中没有当官的俸禄,也没有做买卖的财富,他到死都是一个农民,农民干农活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家的田不能因为你下棋下得好就让它荒在那儿啊。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头来看前一段的表述,就别有味道了。既然鲍一中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农民,他自己也承认,那么出门的时候“嵬巾博服”,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光鲜靓丽是做什么?
是为了派头吗?鲍一中晚年痴迷于摆派头,为此不惜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物的样子?似乎不是。如果真想要派头,鲍一中该去京城,与那个跟他齐名的京师派颜伦决一死战,真正的天下第一才是最强的派头。可鲍一中没有,甚至甘心在江南呆了一辈子。一方面是因为京城是他的伤心地,另一方面,他无法拿一样他最重视的东西去冒险……
其实鲍一中整个后半生,都只是为了维护一样东西一样杨一清留给他的遗物而活着——一代国手的名誉。
鲍一中整整二十多年在江南垄断士大夫阶级和文人们对棋手最高的赞誉,为此不惜放逐李冲,力退周源,逼死徐希圣,为了就是守护他的名誉。不敢去京城与颜伦一争高下,是因为京城不是他的地盘,去了没有十足胜算,为此而让这份名誉受到半分损害都是鲍一中无法原谅的。这份名誉是那位大人几十年前亲手赐给他的,而他没能替那位大人完成毕生的心愿,如今他唯一能用来报答那位大人的,就只有永远守护住这份名誉,直到死去。
但是为此,鲍一中失去了很多,他开始认不清自己是谁了。一个穷人家的农民孩子,还是一代棋坛圣手?当他发现自己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的时候,就只好借酒浇愁,用酒来麻痹自己。不明真相的崇拜者,却只叹服道这是胜负两相忘的大胸怀,是一代豪杰的气质。
这酒究竟是何滋味,除了鲍一中,又有谁知晓呢?
几十年的时间里,酒精麻痹着他的精神,同时也急速地消耗着他的身体。终有一日,他再也承受不了酒精给他带来的负担了。
那一年,某个现今已无可考证的日子里,鲍一中无力地躺倒在了病榻上,病因是饮酒过量。
无论在外面多么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但在自家的农家院子里,在病榻上,他都不过是一个无力的老者而已。
病榻旁围着忧心忡忡的亲人和好友们,众人在心底默默为鲍一中祈祷着,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一夜也许鲍一中熬不过去了。
鲍一中却笑着,脸上的表情一刻也不曾改,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他突然颤颤巍巍地伸起手,含混地对众人说道:“酒……给我酒……”
人都要死了,却还要喝什么酒?身边的人只是缓缓将他的手握住,请求他稍稍爱惜一次自己的身子,只求这一次就好。
然而鲍一中却焦急地喊着:“酒……给我酒……杨……杨大人……”
在鲍一中的眼前,那是三十年不曾相会过的故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举着美酒等候着他。
再与杨大人相会,怎能不奉上一壶美酒?
但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懂他的意思。
那远远望得见的地方,杨一清的音容相貌与当年毫无二致。杨一清远远地望着鲍一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壶:“小朋友,好久不见,酒量可有长进?”
“有……有……杨大人……”鲍一中挣扎着笑道。
“那就快些来吧,你可让我等了好久啊。”杨一清笑道,“范洪在棋座旁等着你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是……杨大人……这就来……”
鲍一中的笑凝固在了脸上,伸出去要酒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硬了。
嘉靖三十八年,永嘉派开山祖师,江南棋界第一棋豪鲍一中,因长年酗酒病逝,粗略估计,享年六十岁。
可叹一代棋王,纹枰虚设,独酌自饮二十余年,苦心守护一份别人赠与的名誉,临到死时却也不过这般光景。守了半辈子江南无敌有何用?几滴残酒要去了性命,到头来不也是一片坟头,几行文字了事。可怜当年威风八面,天下无双,几百年后的如今却也几无人知晓,隐姓埋名于浩瀚史卷之间,自顾自落了个酒痴棋豪的名号罢了。有诗叹曰:
半生棋酒半生荣,外作豪强内作农。
棋下不输天下客,酒间自叹世间容。
名称天下终成梦,不过黄粱一场空。
只愿忘川难醉死,还为小友侍杨公。
鲍一中的死,为永嘉派历史上最光辉的那段时光画上了句号。
此时的永嘉派,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原本最有希望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徐希圣死在了鲍一中之前,唯一曾让鲍一中感到恐惧的对手周源则早已处于半隐退状态,大约在鲍一中去世前后也跟着一起去世了。李冲此时还忙于跟江南各路仇敌争来抢去,过着如丧家之犬般的凄惨日子。而当年被四大高手压制的众永嘉豪杰,一多半都在鲍一中在世时便因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选择了改行,剩下的一批基本都是些习惯了跟在鲍一中身后,难成气候的小人物。永嘉派的实力就这样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几乎一夜之间就千疮百孔了。
而与此同时,在北方,颜伦正如日中天,鲍一中死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天下最强棋手的称号,继续着他在京城棋界光辉到耀眼的棋王之路。但颜伦没有南下统一棋界的野心,何况不久之后,颜伦也将遭遇一个给他,甚至在日后给整个棋界带来巨大危机的敌人。
在徽州,汪曙已经老迈,即使在新安派内他也早就安心地开始做太上皇了。而新安派的下一代豪杰,那个日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整个南方棋界即将被摧毁的那份荣誉拼命夺回来的英雄,此时还没有迎来他那名垂棋史的一战。
总之,这个时代,永嘉派失其鹿,而天下却还没做好准备去追逐它。
这个时代拯救了正处于危机中的永嘉派,给了永嘉拍一个喘息的时机。
就在鲍一中去世的这一年,一个人离开了京城,来到了浙江。这个人的出现,成为了此时乱象丛生的永嘉派暂时转危为安的关键人物。他将给永嘉派一个机会,让永嘉派自己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
嘉靖三十八年,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因其父冤死,辞官归乡,回到江苏老家。
这一年,十年无容身之地的永嘉派黑面将军李冲前往拜谒了王世贞。
这一次拜谒,拯救了李冲,也暂时拯救了永嘉派。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李冲一定想不到,这次拜谒之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这正是:
周崩礼坏诸侯起,秦鹿亡失天下逐。
自古豪杰出乱世,岂凭一旦论赢输。
欲知李冲将如何重新崛起于江淮之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