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老王的猜测
当比安卡和刘鼎在凉皮摊上忧国忧民时,孙茹也迎来了她在悦来酒馆的第一顿饭。
夜幕低垂,西安城如同一位卸了妆的美人,灯火渐次隐退。
悦来酒馆内,孙茹与掌柜、伙计们围桌而坐,一人一碗玉米糊糊,稠厚得如同酒馆外的世界,化不开的黑暗。
桌上除了一碟盐水白菜,再无其他点缀,但众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掌柜的,明儿见!”
“得嘞,天寒地冻,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送走了厨子和酒保,掌柜放下碗,目光落在正用筷子搅动糊糊的孙茹身上,带着一丝近乎自嘲的歉意,
“孙小姐,咱们这儿条件简陋,委屈你了。”
“孙姑娘,您瞧,这店里就我们仨是党员,其他几人就是普通百姓。
为了节约开支,我们也没置办房产,就蜗居在这酒馆里,还能兼顾着防盗。
省下来的钱,我们都以‘寄回老家’的名义上交给组织,支援根据地建设,那边的财政可是紧着呢。”
赵六一边补充,一边沿着碗边吸溜糊糊。
“没没没,这玉米糊糊还挺香的,我觉得很好喝呢。”
孙茹摇摇头,“掌柜的,您可别把我瞧扁了,我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没那么娇气。”
“莫非连法兰西这等发达国家,老百姓也吃不饱饭要受苦吗?”
两名伙计搁下筷子,诧然地望着孙茹。
“非也,是我个人的一些遭遇,和法国没关系。发达国家的老百姓,如果没有额外欲望,单纯想活着,还是挺容易的。”
(此处不点明批评某个发达国家,教育费和医疗费高成天价,鼓励底层百姓卖血,偷疗养院老兵遗体私下贩卖,有钱搞LGBT、没钱救火。)
入夜,孙茹目光追随着掌柜和两个伙计像是满地奔忙的蚂蚁,挪动着一堆大白菜,从后厨进进出出。
正当她好奇地踏进后厨的小房间时,却撞见掌柜和赵六正小心翼翼地铺床单,而另一个伙计,蹲在炕底下生火,地上的煤灰与火光晕染,他的脸亮一半,晦一半。
年轻的伙计见了孙茹,抹了抹漆黑的双手,颇为得意地开口:
“孙姑娘,这炕我给您烧得透透的,等你晚上来睡,保准到早上还是热乎的!”
掌柜在旁边接过话头,微笑着说道:
“这是我们酒楼最好的屋子,风吹不到,雨漏不着,平日里宝贝着,拿来储存白菜。
今天孙姑娘来了,我们总不能怠慢,就委屈白菜们先搬到别处,给您腾出一处热炕头。”
孙茹忙不迭道了谢,又问:“那掌柜,晚上你们住哪儿?”
掌柜向门外一指,笑道:
“我们三个啊,平时就睡在大堂,可惜地上又冷,只好把桌子拼一拼,当作床架。再支一个小火盆,烧一些碳,就能凑合睡了。”
瞧着三人这苦行僧似的清贫日子,孙茹心中不免惊诧,暗忖道:
“这组织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高低,日子都过得这般紧巴。
这三个开酒楼的,连肉都舍不得吃,房子也舍不得置办;
上海那位林毓蓉教授,每月拿着八十块大洋的薪水,除了维持必要的体面和应酬,其余大半都捐给了组织。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竟有如此魔力,将天南地北、性别年龄学识全然不同的人,都牢牢凝聚在一起?”
第二天,孙茹在羊皮的膻味中醒来,发现酒楼早已开始忙碌。
她来到前堂,只见有不少客人,掌柜一边招呼着喝早酒的熟客,一边喊道:
“赵六,再去切一些白菜丝!”
孙茹心里惦记着留在临时住处的资料,本想提醒掌柜等人早点去取,见几人忙碌的样子,她只好先把话咽回嘴里。
孙茹心头装着那份担忧,穿过略显昏暗的走廊,来到后厨。
只见一股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灶台前,一位身形敦实的厨师正熟练地翻炒着面条,铁锅与锅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孙茹走到厨师身旁,自告奋勇道:“师傅,我来帮您切白菜丝吧。”
厨师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孙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啊,姑娘,您是赵掌柜的闺女吗?赵掌柜省吃俭用,一有钱就寄回老家,四十多的人老的像五十多,原来是养了这么水灵的闺女。”
孙茹闻言,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摆手解释道:
“不、我不是……”
厨师的夸赞让她感到一丝不自在,“水灵”两字在她听来,更像是一种讽刺,与她此刻心头的沉重格格不入。
厨师并未在意孙茹的解释,指着案板上小山似的白菜说道:“白菜已经洗好了,你直接切丝就行,拿到锅里焯一遍捞出,之后我来放盐。”
“好。”孙茹应了一声,走到案板前,拿起菜刀。
“小心刀,别切到手。”厨师关切地叮嘱了一句。
“嗯。”孙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面前的白菜上。她握紧菜刀,熟练地将白菜一分为二,再切成细丝。刀刃在菜板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如同她此刻略显忐忑的心跳。
记忆中,父亲和哥哥常常下班很晚,而自己放学回家早,便会帮助母亲做饭,切白菜丝这样的活计,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锋利的刀刃在白菜上游走,发出清脆的声响,细长的白菜丝如雪般飘落,不一会儿就堆积成了一小堆。
孙茹将切好的白菜丝放入沸水中焯烫,待其颜色变得翠绿,便用漏勺捞出,沥干水分。焯水后的白菜丝,加盐水一拌,便是最便宜的下酒菜。
化身小厨娘孙茹忙得悠悠转转,总算应付完了早高峰的繁忙时段,刚一喘口气,便瞥见从门口走进一位体型稍显富态的中年男人。
对方身高不高,微微发胖,穿着有些褪色的旧中山装,一张圆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那双不大的眼睛透过圆框眼镜,打量着孙茹。
“想必这位就是孙茹女士吧?小小的悦来酒馆,居然能聘请到一位法餐大厨。托您的福,鄙人也有幸开了洋荤。”
男人轻轻推了推眼镜,嘴角扬起几分幽默的弧度,笑呵呵地说道。
孙茹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法餐大厨?洋荤?她什么时候成法餐大厨了?
孙茹疑惑地眨了眨眼,如同路易十六一般,一时摸不着头脑。
“???”
这时,赵掌柜从前厅走进后厨,他笑着拍了拍胖男人的肩膀,说道:“老王,别和孙茹开玩笑了。”
掌柜又转向孙茹,介绍道:“孙姑娘,这位是王老板,是咱们酒馆的老主顾,也是我老家来的兄弟,特地来向你问好的。”
赵掌柜在说“老家”和“兄弟”这两个词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孙茹立刻心领神会,原来这位王老板就是来接洽她“回老家”事宜的。
胖男人老王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他向孙茹伸出手,热情地说道:
“孙姑娘,幸会幸会!你携带的书籍,我已经顺利拿到了,很快它们就会分到孩子们手上。我代表乡亲们谢谢你!”
听到这句话,孙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欣喜地说道:
“太好了!能帮到乡亲们,是我的荣幸。王老板,我什么时候能去老家看看?”
老王微笑着点点头,眼神中透着沉稳与谨慎,说道:
“孙姑娘,老家得知你的要求,已经在筹备了。等下次我再来酒馆,就是带你回老家的时候。”
赵掌柜关切地问道:“老王,吃早饭没有?来都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
“好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个简易的瓷碗被摆上了桌,盛着黄澄澄的小米粥,雾气氤氲,混着几碟简单的小菜,一叠还是孙茹亲手做的盐水白菜。
孙茹喝了一口,粥熬得细腻绵滑,隐隐飘着谷物的清香。
她不禁感叹,来西安后虽生活简朴,但比起在南京的花天酒地,这样的平凡温馨倒让她觉得踏实。
老王慢条斯理地搅拌着碗里的粥,粥的表面泛起涟漪,仿佛他并不平静的心情一般。
“孙姑娘,听说昨晚你和林静秋有些小摩擦,希望你别往心里去。林老师其实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
她原本有一个未婚夫,两人携手多年,感情一直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世事无常,不久前,那位未婚夫被叛徒出卖,让中统特务杀害了,理由是通共和宣传抗日。
从那以后,林老师的性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敏感、易怒,就像昨晚那样,带着攻击性。
我理解孙姑娘对好朋友比安卡的维护,但希望你能体谅林老师的处境。
我给你说说西安近期的市井传闻吧,这街头巷尾可发生了不少趣事呢,还有物价也变了不少。”
孙茹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眼眶泛红,泪水快要夺眶而出。
“天呐,居然是这样……”她哽咽着说道,“
林老师对比安卡小姐有些偏见,作为比安卡的好朋友,我当然不希望她被别人误解。只是我没想到,林老师竟然……”
“好了好了,”赵掌柜睨了老王一眼,眼神里带着三分责备,
“做我们这行的,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林老师也有这样的觉悟,只是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孙姑娘不用伤心。”
“哎,说点开心的吧。西安这地方可是最古韵浓厚的地方之一,孙姑娘来西安一趟,就没想过去看看那些名胜古迹?
说实话,大雁塔就不错,附近还特有一些小吃摊,过一趟可算不虚此行啊!”
赵六开口问道,试图活跃气氛。
“多谢赵六哥的好意,只是小姐已经吩咐过我了,一切顺从贵方安排,一切以回老家为先。
大雁塔什么的区域,以后再来探索吧。”
老王听得此言,眼珠子骨碌碌在孙茹身上一转,似笑非笑,仿佛揣着什么玲珑心思:
“你家小姐倒是心宽得紧,孙姑娘这样个水葱似的闺女,轻轻巧巧交到我们手里,也不怕我们一转身就给卖了——这份信任,委实沉甸甸的,叫我们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啊。
想必比安卡小姐,也是个妙人儿,除了报章上那些个事迹,还有不少故事,不知孙姑娘可否赏光,与我等说道说道?”
赵掌柜和伙计听得此问,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手中动作,氛围登时笼上一层微妙的紧张。
他们原想着,像这种敏感的信息,得慢慢试探,旁敲侧击,却不想老王竟直截了当地抛出话头。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孙茹回答得更坦然。
“我不是纯正的法国人,自幼在上海长大。
今年初,我被巴黎高等商学院录取,谁知途中遭遇绑架,被匪徒毁了护照,卖去了西班牙。
后来,比安卡巧合间搭救了我……”
孙茹叹了口气,语速虽不快,却依然清晰。
赵掌柜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未料到孙茹对自己几人这般信任,这番全无保留的坦荡,在习惯搞地下工作的他们眼里,未尝不是一种无知的危险。
老王点了点头,“那孙姑娘,此次来西安,除了去我们那里看看,是否还有旁的打算?”
“自然,”孙茹答得爽快,
“小姐携丽塔去见张少帅,小姐父亲与老帅张作霖乃旧交,小姐手中有一万枝特价步枪,便想着售予张少帅,以支持真心抗日的东北军与十七路军。”
“东北军?抗日计划?”赵掌柜与老王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讶异,仿佛听到戏台上的荒诞唱词。
“对啊,你们不知道吗?”孙茹反倒诧异起来。
赵掌柜与老王对视片刻,各自眉间攒起些许惊讶。末了,赵掌柜低声提醒:
“孙姑娘,您提到的这桩事,我们的确不清楚。
也许,这是非常高程度的机密。以后无论和谁聊天,切记不可再随意提起,难免惹祸上身。”
“我明白的,可小姐说敢加入你们的,都是心怀黎民苍生的活菩萨,个顶个的好人。她教我尽管信任你们,我才敢和盘托出。”
老王听完孙茹的讲述,眼神中满是惊讶与思索。
“你确定,比安卡小姐对我们组织的评价就是这样?”
孙茹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千真万确,小姐一直都很敬重贵组织,她觉得你们是真心为了这片土地和人民在努力。”
赵掌柜和伙计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藏不住的诧异。
西安城里的外国人,往往是一副高傲的架势,宛如冬天西安城头顶的太阳——冷冷地悬在高处,却不曾真正融入这片土地。
像比安卡这样的,实属罕见。
“比安卡多高,外貌特征如何?还有你刚才提到的丽塔,又是怎样一个人?”
老王又接着问了孙茹几个细节问题,比如比安卡丽塔和孙茹三人抵达西安的时间、比安卡和孙茹交代的计划等。孙茹努力回忆着,尽可能详细地作答。
“孙小姐,稍候一步,我与王老板商议些事。”
赵掌柜一把挽住老王,将他扯到了前厅无人小角落,交头接耳起来。
“时间、人数与外貌对照起来,全都严丝合缝。
昨夜里潜入张学良公馆的两名西洋女子,看来就是比安卡和丽塔。”
老王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
“奇哉怪哉,她们明明和kmt打交道更多,为什么却对咱们如此信任和友好?依我看孙茹那神情,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确实,”老王摸索着脑袋,突然灵机一动,仿佛脑补出真相,
“我看出来了!比安卡必定是兄弟党的成员,是咱们的同志!
说不定啊,她还是老大哥gc国际的人呢!”
二人回到桌前,将这番猜测说与孙茹听。
“啥?”孙茹的眼睛瞪地滴溜溜的圆,反应甚至比酒馆两名伙计都大。
“孙茹同志!其实我们都是一家人啊!”老王此刻笑容可掬,看向孙茹的眼神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爱,
“比安卡这丫头,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西班牙共和派,和老大哥的立场一样。
不管是西班牙还是华国工人,她都一视同仁,热心地把他们接到捷克,安置在自家工厂中,待遇也和本土工人一样。
她待你如同家人,同吃同住,这份国际主义的胸襟,何等宽广博爱!
况且,在上海时,她还曾与我党同志辩经,其理论功底,也着实令人叹服。
这么多迹象加起来——真相只有一个:比安卡小姐和我们有着共同的信仰,她是老大哥gc国际的成员!”
“啊?呃?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之前,厂里突然来了苏联观察团参观,他们走的时候,还留下不少订单和一个驻厂军代表。”
孙茹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应和道,
“那个苏联军官,成天在厂里转悠,白天跟工人们唠嗑,晚上在食堂喝酒。
有时候,小姐父亲闲着没事,还亲自陪他喝上两杯。
这番潇洒自在的模样,他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所以说常凯申不呆在南京,飞来我们西安,很可能就是要在老大哥的斡旋下,与我们握手言和。
从此双方放下成见,枪口对外,共同抗日。”
此时张学良公馆里的比安卡,忽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一声喷嚏,惊得刘鼎一跳,忙问:“比安卡,可是着了凉?莫非是昨儿吃饭时受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