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航
她已经决定,已经准备好,也已经等待了很久,这一天终于来临。清晨5点钟的阳光照进了房间,她早早起床。这是1854年7月20日,星期四。她和乔治·刘易斯今天不会结婚,但他们将踏上蜜月之旅。
她独自准备好了行程。没有姐妹或伴娘来帮她稳定心绪,也没有婚纱需要费力穿上,没有父亲(她父亲已经过世)将她交给男方,也没有兄弟来扮演这一角色,艾萨克·埃文斯和她的姐姐克里茜都在伦敦百里开外,他们对刘易斯先生一无所知。这个日子,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好友查尔斯·布雷和约翰·查普曼,并向他们借来此行所需的资金。人们会觉得,17岁的笨女孩才会用借来的钱私奔。1玛丽安·埃文斯可不是17岁,她已经34岁,她急切地跃入了新生活。她满怀期待,既兴奋,又紧张——他要是不来可怎么办?
她把所有家当都塞进旅行包,离开了海德公园的寓所,坐上了马车,向东穿越城市来到圣凯瑟琳码头,这里的泰晤士河段非常宽阔。他们筹划在开往安特卫普[1]的蒸汽船上会合。
当天晚上在日记里,她热情洋溢地写下了婚姻故事的第一笔。他们从伦敦启程,经过一段“完美”的航程,在一个“更迷人”的清晨抵达欧陆。这也是一段从“我”到“我们”的航程:
1854年7月20日
今天早上,我与剑桥街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登上了“雷文斯本”号船,一个理智之人不会像我这样,提前半个多钟头就上船,结果我经受了20分钟可怕的煎熬,担心乔治被什么事情耽搁。当我看到他那张热情的脸,正越过行李工的肩膀到处找我时,一切都好了。天气宜人,我们的旅途堪称完美……落日惊艳,而次日凌晨两三点钟我们经过斯凯尔特河时,看到了更美的日出。弯月、星辰和第一抹晨曦倒映在如镜的河面上,天边簇拥的大团乌云中发出道道闪电,水面上优雅游弋的小船和帆船,就像墨笔涂在铜金色的天空和水面画布上,似是展开了一幅难忘的画卷。接着,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比利时两岸睡眼惺忪的景色——那长草、排排杨木、教堂尖顶和农舍。2
生活和艺术融为一体:水面的航程化为一系列光影和色彩,船只和天空的五彩斑斓在日夜流转中变幻。她自己也在变化,此时已不只是个旁观者,还是置身于这幅“难忘画卷”的画中人。
玛丽安也在一幅文学风景中旅行。1853年初,她读了夏洛蒂·勃朗特的新小说《维莱特》,书中激情洋溢的女主人公露西·斯诺为了开始新生活,从伦敦乘船到拉巴色库尔,一个以比利时为原型虚构出的地方。露西半夜到达维莱特,发现这个梦幻小城充满了惊喜,小城里的人仿佛来自古代,像潜意识之境。3在这个神奇而热情的地方,露西遇到了一个古怪矮小的男人,丝毫不像浪漫英雄。他们相爱了,但世俗不想让他们成婚。他慷慨善良,用特别的呵护为她营造了理想的人生。“我正准备去拉巴色库尔。”4与刘易斯一起离开英国的几天前,玛丽安在给闺密莎拉·亨内尔的信中语焉不详。
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徜徉于书的海洋,书给了她庇护,又任其历险。她上过德语和意大利语课,还从一本语法书里自学了拉丁文,啃了多部历史、哲学、宗教、艺术和科学的大部头著作。女性所写的书并不多,都是小说,还常常是婚恋题材。1852年,她读了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5,里面迷人的达什伍德姐妹所面临的挑战就是如何嫁得如意郎君。“达什伍德小姐年轻、漂亮、率真6……埃莉诺面色娇柔、眉清目秀、身姿婀娜。玛丽安更是天生丽质……她肤色光彩照人,五官俊美,笑容可人又摄人心魄。”玛丽安·达什伍德16岁,笃信“女人到了27岁,就会对爱情麻木,也不会激起别人好感”。《理智与情感》像奥斯丁的其他故事一样,描摹了少女短暂而冲动的青春时光7,那时她自信有能力塑造自己的未来,而这能力仅限于接受或拒绝一个潜在丈夫的求婚,虽则如此,也足够令人兴奋。
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也会写婚姻,但探索的是截然不同的难题,她的故事更接近玛丽安的经历,而自传式叙述的亲切感与激情也使她的故事更为生动。简·爱和《维莱特》里的露西·斯诺这两位女主人公都长相平平而又穷困潦倒,她们在漂亮女性占据资源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只能徘徊在被选择的边缘,并不敢期望婚姻。18岁的简·爱目光敏锐、真诚正直、多才多艺,又有创造力,然而她深知这完全不够。“我有时候会遗憾自己不够漂亮。”8她和读者吐露心声,“我有时候想要红润的面颊和高挺的鼻子,想要樱桃小口;我想要身形高挑、端庄又苗条;而我是这么矮小,这么苍白,五官不精致,总是成为攻击目标,我觉得这实在不幸。为什么我有这些渴望和遗憾呢?很难说,我那时没法和自己解释清楚;然而我有理智,天生有逻辑头脑。”
为什么简·爱,像其他那些女性一样,想要嫁出去?19世纪40年代,勃朗特写这部小说时,激进的声音正在抗议:婚姻剥夺了女性拥有财产和赚钱的权利,如果她们与丈夫分居还会被剥夺对孩子合法的监护权。1854年,玛丽安启程来“拉巴色库尔”的这一年,她的朋友芭芭拉·利·史密斯出版了《涉及女性最重要法律的简明概要以及观察所得》,将阐释的目标指向这个观点——“女性的身体属于她的丈夫,她要受到丈夫的监护”9。史密斯对英国婚姻法的激进“评论”,使人们注意到单身女性和已婚妇女的明显差异。“女性在21岁独立,”她写道,“但当她与男性结合后,却发现自己受到了法律约束,生活境况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无论多大年纪,都再次被当成幼儿。一位妻子被‘当作天使受到追求、嫁作人妇’,从此以后被剥夺了身为理性、高尚之人的尊严。”10当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51年准备迎娶哈丽雅特·泰勒时,他认为自己的职责所在便是“向现行婚姻法提出正式的书面抗议”11。这位拥抱女性主义的丈夫许下“一个严肃的诺言”:当哈丽雅特成为他的妻子时,他绝不使用法律赋予他的控制权。
还有些作家,虽然没有穆勒这么激进,但也关注夫妻双方的不平等关系。莎拉·斯蒂克尼·埃利斯写了本畅销的为妻手册,并敬献给维多利亚女王。这本书为妻子们提供关于如何与丈夫相处的建议,而丈夫们在成长过程中养成了“早熟的自私”12,这已让他们习惯于“占据高位的喜悦(triumph)”。埃利斯建议女性迎合丈夫的自尊。“也许在生病的时候,男人们更容易自以为是。”13她以睿智的洞察力建议读者们,“借一些表达关心的小事来维持他们的自尊”。对于那些“尚未跨过卢比孔河[2]”、尚未迈入婚姻殿堂的女性,埃利斯敦促道:“正视现实吧。”14她这本书最长的一章特意命名为“婚后生活的磨难”:大多数妻子都要忍受配偶的坏脾气、无所事事、恣意挥霍、饮食挑剔,还有“习惯性的无故拖延”,这些都是她们所面对的“夜以继日、时时刻刻的磨难”15。
“‘但是为什么,’埃利斯问一个年轻的读者,‘我们听到的却是对婚姻的溢美之词16?又为什么我们在所有故事里都会读到:婚姻是女性圆满生活的终点?’啊!问题就在这里。婚姻,如同死亡,真的被当成了终点;二者都是某种生活状态的肇始,却又都比它们之前的阶段重要万分。”
小说都爱把婚姻的结局写成皆大欢喜。年轻的女读者们渴望“如天使一样被追求和婚娶”,即使已婚后,也要重新想象婚后生活会生机勃勃,充满各种可能性。玛丽安·埃文斯就像夏洛蒂·勃朗特的女主人公一样,心中涌动着这种渴望。1848年《简·爱》刚刚出版不久,她就读了这本书;那时她已30多岁,还像简一样感到自己与理想女性的形象相距甚远。虽然她身材苗条而优雅,但大鼻子却有男相,下巴也太长,一双“难以捉摸”的灰蓝色眼睛17,令人望而却步的才智,再加上敏感多思的秉性——正如她的好友查尔斯·布雷所谓“天才气质”18。
终其一生,爱略特都在将受挫的欲望和难以排解的愤怒转变为抑郁。她20岁出头时,就“感到抑郁”19。她在写给好友玛利亚·刘易斯的信中描述道:“这种抑郁扰乱了我的想象思绪(the vision of my mind's eye),使我意识到‘在这世上,我孑然一身’,而身体健康时我擅长掩饰这一事实。”那时候,她还和父亲住在一起,身边也有多位挚友;她的孤独显示她渴望的是位丈夫。她无法直言不讳。“我的意思是,”她拘谨地解释道,“没有人走进我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听我倾诉衷肠,没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渴望,经受同样的诱惑,享受同样的乐趣。”
这种对亲密关系的需要,与对文学成就的渴求交织在一起,甚至更难与外人倾诉。在20多岁的时候,她一直被婚姻问题困扰——不是将会嫁给什么样的人,而是能否嫁出去。随着时光流逝,婚姻问题的不确定性并不令人兴奋,而是像乌云一般笼罩心头,越压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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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与刘易斯在一起,太阳在欧洲“睡眼惺忪的海岸”缓缓升起。但是她的婚姻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只是演变为难以预料的新情况。刘易斯很像夏洛蒂·勃朗特塑造的第一位男主人公罗彻斯特先生——外形丑陋,做过错事,却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刘易斯的“妻子尚在人世”,无法与她离婚20的很大原因是离婚的损失令人望而却步。阿格尼丝·刘易斯并不是哥特故事里锁在阁楼里面的恶魔,而是一个美丽、丰满而活泼的女人,她给刘易斯生了三个儿子,后来又给刘易斯的朋友桑顿·亨特生了几个。
1853年,玛丽安和刘易斯在伦敦文学圈相遇了。他们成了朋友,又有了超越友情的关系。无论当时刘易斯是否离婚,只要与他公开同居,她就会被视作犯了通奸罪。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来说,通奸罪比偷情更为恶劣。这种公开的僭越似乎罪加一等,因为这不仅羞辱了受到背叛的伴侣,更威胁到体面的社会准则。
简·爱在婚礼圣坛上发现罗彻斯特先生已婚后,与他一起思索未来去向时十分坚定。罗彻斯特求她和自己远走他乡,但简拒绝与这个相爱的男人婚外厮守,而是选择在寒夜流浪,无家可归,伤心欲绝。她最终继承了巨额财产,得到了美满的婚姻,还生了个男孩,他黑亮的眼睛和罗彻斯特先生一模一样。
玛丽安并不赞同简·爱的婚姻伦理观,当她面临相似的决定时,她做出了更为激进的选择。这一困境过于残酷。刘易斯捧出的是更为灿烂的未来,他能给她梦寐以求的朝夕相伴与温柔爱情。他已经选择了她;她最终可以向世人证明她值得被爱。但现在关于她是否值得被爱的问题,已经由女性魅力转到了道德品质上。与刘易斯公开同居的后果不堪设想,她知道自己会失去朋友。如果她像乔治·桑[3]那样,是个无忧无虑的波希米亚贵族,就更容易去反抗社会习俗。换句话说,她只是一名下层中产阶级女子,来自保守的圣公会家庭,内心怀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渴望,想要得到同胞们的尊重”21。
一种新的婚姻哲学使她下定决心。1854年前几个月,她已经和刘易斯走到了一起,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译为英文。书中有个观点:男女的结合并不需要教会或者牧师,因为自然的人类爱情“本身就是神圣的”。泛神论拒绝将上帝与俗世分离,费尔巴哈也像前代德国浪漫派一样受其影响。他坚信自然本身,尤其是人性,都是神圣的,同时他谴责狭隘的基督教道德说教,后者认为感官享乐不洁。“生命的本质从里到外都是神圣的。22它的宗教圣化,也并非先由牧师赐福给予。”费尔巴哈还说,婚姻应该“是爱的自由结合”,而不只是“外在的限制”。这种大胆的新哲学,认为“真正有道德的”婚姻本质,是自由自发的爱情。
“费尔巴哈的所有观点我都同意。”234月底,玛丽安完成此书翻译时,在给莎拉·亨内尔的信中这样写道。但她没有告诉朋友的是,自己正要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她和刘易斯启航的前几周,这个译本出版了24,封面上她的名字就印在费尔巴哈下面,仿佛预示了她将因大胆畅所欲言而受的责难。刘易斯并未因离开合法妻子而亵渎婚姻,而她,玛丽安·埃文斯,也不单单是同有妇之夫私奔。他们确证的正是一种“真正道德的”激进主义。
现在她正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她在新的晨曦中崛起,展露了一个新的自我,但尚待考验。她会成为怎样的妻子呢?很可能会摒弃之前的生活。的确,她已不止一次将过去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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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5年11月,她16岁。几周后,久病缠身的母亲克里斯蒂安娜撒手人寰25,母亲得的可能是乳腺癌。同时,玛丽安的长姐克里茜嫁给了一个当地人。她的哥哥艾萨克,在孩提时代是她最好的朋友及保护者,如今已离家定居伯明翰。在克里茜的婚礼上,玛丽安和艾萨克相拥而泣26,因为“原有的家庭分崩离析了”。他们哀悼的不只是母亲,还有他们亲爱的姐姐。
如今大多数时间,玛丽安都与父亲为伴,她也成了格里夫宅的女主人,这座房子是她童年在沃里克郡的家。她仿佛为了改变身份,将名字改成“玛丽·安”。她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正成为一个女人,至少理论上算是适婚女子。
虽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未来,却能用文字来描摹内心世界,这主要集中于致玛利亚·刘易斯的信中。玛利亚是她以前的学校老师,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时还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她效仿玛利亚,也成了狂热的信徒。这位朋友体现了她自己命运的走向,可能成为老处女和家庭教师。家庭教师这个职业没有安全感,因为孩子总会长大,总有一天不再需要老师。1839年,她19岁时,给玛利亚描述了自己脑海中的一串意象:“来自古代和现代历史的混杂样本27,莎士比亚、柯珀、威廉·华兹华斯和弥尔顿诗篇中的只言片语,报纸上的话题,艾迪生和培根的几句引语,拉丁文的动词、几何学、昆虫学、化学、评论和抽象的理论,而每天纷至沓来的现实事务、亲戚间的焦灼、家庭的忧虑烦恼,会将这些所读文字阻滞,夺走它们的活力,使其窒息。”还有一天,她“沉浸于书本和蜜饯中”28,在做果酱的过程中,抽出几分钟来给她的朋友写了封信。
她对知识和思想的渴求没有止境,翻译了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做过《威斯敏斯特评论》编辑,写了《米德尔马契》,然而这样一位女性却觉得没资格公开学术抱负,或许她还为此感到困窘。承认想要出人头地,难道只有更高贵、更富有,至少更好看的女性,才有胆量想象自己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吗?玛丽·安没告诉任何人她的渴望:她想完成一部重要的哲学著作,想成为一名作家,写出脍炙人口的作品,让自己的才华广为人知。
她接近自己理想的方式,是旁敲侧击,甚或反其道而行之。当无法“满意地实现自我愿望”,她才会在反思失败时,显露“不倦而野心勃勃的气魄”29。然而,她欲说还休的理想自有一种高贵,可以通过诵读莎士比亚、卡莱尔、华兹华斯和拜伦,来对抗“被围困的世界”30。她“天性渴望扩展”,而蜗居“一方斗室”束缚着她,常令她郁郁寡欢。她给一个中部地区家庭教师写的信文采飞扬,但实在是浪费才华,这让她心头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焦虑。她只好自嘲自贬,或是满心愧疚地沉溺于压抑的挫败感中。“我有无数想描述的世界,我有无比丰润的思想,就像很多更伟大的作品注定会湮没于世,无人凭吊。”31她在致玛利亚的一封信件末尾这样写道:“伊拉斯谟的著作卷帙浩繁,信件也浩如烟海,而我付出的力气与他相比,莫过于蚁丘之于金字塔,露珠之于沧海,我怎能忙得连这点东西都写不出来呢?作势一问!思考再三,已解答,不过借助一个深奥的事实:您这位可怜的朋友在思维的深度、力度和丰度上都远逊于上文提到的伊拉斯谟。”
她被囿于父亲的农庄,将压抑埋藏于心底。在写给玛利亚的信中,她展现出复杂的辩证姿态,前一句话里刚闪现创造力的灵光,下一句中又别扭地陷于自批自嘲。她将自己意欲展现才华的渴望贬抑为“野心”。一天她送给玛利亚一首忧伤的十四行诗,哀悼自己对光明未来的稚气追求,那未来的草看似“更像丝绒,也更加翠绿”32。该诗终句已显疲惫迹象:“生命那沉闷的小路,世间那骗人的希望。”还没到20岁,她已能用审美手段来表现失望,将梦想交给往昔岁月。
每在镜前惊鸿一瞥,失望便会加深。这种不满甚至不允许自己有平凡女孩那被爱的渴望,更不用说创造不凡的隐秘希望了。觅得夫君便可在世上安家,对此她常觉自己被排挤在外。当从玛利亚那里得知一朋友婚期将近,她又化身为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这位犬儒主义者在古雅典街头一陶罐里上演了叛逆的行为艺术:
总是有婚礼嫁娶的仪式,每当听到此类喜讯,我只会为新人叹息,他们与俗世间的纠葛又多了一重,这种尘世联姻足够强大,使其所思所感不受神意左右,但这关系却又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其吹断。您会觉得现在我只缺一个罐子容身,就能变身为完美的女版第欧根尼……33
但她并不是蔑视婚姻,相反很可能极度渴望婚姻。她将对婚姻的渴望转变为福音狂热,将信仰当成戒除人间情爱“俗世幸福”的理由。也许其他人可以在享受“尘世给予的所有合法乐趣”的同时,还能“与上帝交心”34,她在写给玛利亚的信中说:“可我承认,在短暂的人生和有限的行动空间里,我从未得到过这些乐趣;我发现,正如约翰逊博士所说,完全戒酒要比减量更容易。”她的句子语词复杂而稠密,半是认真,半是讽刺,显示出她内心的挣扎,因为欲望被认为是一种放纵,不能被接受,所以需要被严加控制。
1840年,她迷上了自己的意大利语和德语老师约瑟·布雷齐。在她眼中,他“有趣至极,风度翩翩而又思想深邃”35。这使她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根本找不到爱情与尊重,不敢奢望什么”。将近21岁生日时,她感到自己永远得不到婚姻,与俗世生活格格不入,这让她的虔诚少了几分,痛苦添了几分。她变得矛盾而痛苦,担心自己的激情过盛:
每天的经历似乎放大了那个预言声音,它在喋喋不休地告诫你:“两情相悦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会降临到你身上。你的心要远离世俗,做个孤家寡人,否则将命运不济;意识到拥有人间热烈情爱,不久将令你如升天堂,但也会成为你的诅咒。”36
一个晚会中,她站在角落里37,不去跳舞,亦无意于调情。她头很疼,能听到血管的搏动,夜深将散时,她陷入“最悲惨、最可怜的痛苦和歇斯底里中,所以还像往常一样丢脸”。
所有这些痛苦并没有为她吸引潜在的追求者。那些年里,结婚的可能性还在她心头闪耀着,跳动着。她的心是个危险地带,既充满了诱惑,又令人惧怕,可见她既渴望爱情,又害怕遭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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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21岁的玛丽·安离开了童年的家,和父亲搬到了考文垂附近的房子。她被连根拔起,感觉这次搬家“令她痛苦万分,仿佛一段生命正在死去”38。但是,取而代之的新生活更为有趣,带来了新的自由,实际上也有了新的团体,因为她与查尔斯·布雷和卡拉·布雷建立了友情,这对富有的夫妇在自家款待了很多思想家和艺术家。有传闻说他们的婚姻是开放式的。查尔斯长期不忠,而人们说卡拉也情愿“用她丈夫热衷的方式”39来让他欢欣快活。
在布雷那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圈里,玛丽·安的才华得到了认可和培养。卡拉的妹妹莎拉·亨内尔,是个喜欢读书的聪明姑娘,她成了玛丽·安最亲近的闺密。莎拉年长几岁,尚未婚配;她和玛丽·安一样,对哲学十分好奇,也对宗教感兴趣,有着文学抱负。莎拉和母亲住在伦敦附近的哈克尼,她和玛丽·安频繁地书信来往。于是,玛利亚·刘易斯那乏味的虔诚思想渐渐被忘却,而这新的书信往来成为玛丽·安探索自己思想和情感的主要媒介。她的句子越来越流畅和随意。她在给莎拉写信时,开始严肃思考自己的学术生涯。“我曾有很多想法,”她在一封信中说,“特别是某个想要深入研究的话题,‘哲学比那些(所谓的)宗教带给人更多慰藉’。”40
莎拉会德语,她成为玛丽·安的第一位合作者。她帮助玛丽·安翻译了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的重要作品《耶稣传》,这本书长达1 500页,花了她们近两年的时间翻译。二人的思想和情感越发亲密,这形成了一个理想婚姻的模式。在写给莎拉的信中,玛丽·安称她为“亲爱的爱人”,或者落款为“爱你的妻子”。对于两位少女来说,这种深厚的友谊代替了爱情。常常天各一方,她们盼望着共度好时光——“我爱你,我想念你”41。1846年她这样写给莎拉。
她博览群书,再加上这些思想开放的考文垂朋友的影响,她得出结论:基督教的基础“混杂了真理和虚构事实”。一度,她拒绝周日前往教堂。这令她父亲怒不可遏,他挑明了说搬到镇子附近就是为了让她更好嫁出去——如果她这样叛逆,那他就要收回好意了。她重新开始去教堂了,但是婚姻的希望依旧渺茫。她离结婚最近的一次,是在25岁时有个年轻艺术家向她求婚42,他以修复画像为生,她同意了。“她来找我们时喜气洋洋。”卡拉·布雷向莎拉这样描述,玛丽·安“还没爱上他,却十分欣赏他的人格,她确定应该嫁给他。她唯一的顾虑是他的职业,不太赚钱,也不够体面”。
她迅速冲入这场婚事,又迅速抽离。几天后她看到这位年轻人时,似乎觉得他的“风趣不及之前的一半”。转天,她认定“她对他的爱或尊重,不足以让她嫁给他,而这场婚姻将会大大折损她的思想和追求”。她虽然感到内疚和不安,但还是写信取消了婚约。她认为自己的“思想和追求”会受到威胁,便匆匆做了决定,这本身也说明“思想和追求”对她多么重要。虽然她渴望嫁出去,也不知道将来能否遇到愿意娶她的人,但依然不甘心牺牲自己的文学抱负。
转年,她写了一个被求婚的讽刺故事43,融合了这场订婚风波中产生激烈冲突的两大主题——思想和婚姻。故事以一封给查尔斯·布雷的信为形式,写了一位德国学者的贸然来访,她给这位学者起名为“发霉大学的书虫教授”。这位教授写过《多比书》[4]评注,完成了一篇关于佛教的论文,还对古埃及法老做了“细致研究”。这位教授肤色暗淡,牙齿黢黑,穿着一件破烂的大衣。他想描述一个新型的本体论,“决定娶一位妻子,借此得到一位翻译”。施特劳斯《耶稣传》的译者,似乎与他是天作之合。书虫教授这样解释他的要求:
这个人除了具备翻译能力,还必须长相丑陋。……经过一番苦苦调查,有人推荐了您,小姐您兼具这两个特点,尽管令我相当失望的是看到您没有胡子,而我觉得长胡子是证明女人智慧的最可靠证据。我承认,从别的方面看,您的外形至少符合我的理想。
玛丽·安十分惊讶,因为“早已放弃了所有希望”步入婚姻殿堂,她立即接受了他的求婚。“博学的教授,您要知道,我对丈夫的唯一要求是:将我从老处女的可怕耻辱中解救出来,并带我离开英国。”她轻快地提出了她的条件:
我的丈夫不要指望我会爱他,我也不会给他补衣服,而且他必须允许我每个季度过一天婚姻的狂欢节[5],这一天我可以冲他掀桌子,欺凌他,责备他,打他巴掌。在其他时候,就完成翻译工作而言,我将会做一位尽职尽责的妻子。
她还发誓要努力蓄须。他们请示了她的父亲,得到了他的同意,“考虑到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所以“下个星期三,我就成为教授夫人,而且前往德国,永远离开这个潮湿而乏味的地方”。
自然她已经考虑了婚服,还准备要类似圣女贞德那样的新娘装扮:“我已经订购了一件华丽的婚纱,要迷倒所有考文垂人,而嫁妆我就不想再多花钱了,按照教授的喜好,将男士大衣披在女子衬裙外面,作为女服,这样一个天才女子的婚服,在男女装之间做了象征性的折中。”她请求莎拉做她的伴娘,还希望查尔斯出席婚礼。
这风趣幽默的三页故事中,满纸都是她的博学、她的学者成就、她对自己外形的焦虑(她长得男性化而不甚美丽)、她欲取悦父亲的渴望、无人追求的耻辱感、有精神伴侣的满足、对新天地的向往,还有叛逆的幽默。其中只有爱情无迹可寻,即使在这样的幻想里,她也不让自己享受爱情。这诙谐的文风和勇敢的自嘲,都在掩饰她久已有之的悲伤:婚姻问题依然压抑逼迫着她,纠缠到现在,她即将步入30岁的门槛,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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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重复与画像修复师的错误。后来爱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莎拉·亨内尔那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理解她的抱负,可以助她追求文学梦想。她通过布雷夫妇认识了约翰·查普曼,这位年轻帅气的出版商每天与思想、理论和哲学打交道。他出版了她译的施特劳斯的著作。1851年,他买下了伦敦首屈一指的激进期刊《威斯敏斯特评论》,并且邀请玛丽·安住在他位于斯特兰德的房子里帮他编辑这本期刊。
那时候,她父亲过世了,留给她的财产十分微薄。她同布雷夫妇在欧陆旅行,还独自一人在日内瓦停留数月。她开始想象成为女作家以谋生。为了表示脱离外省生活,她把名字改成了玛丽安·埃文斯。
她刚搬到斯特兰德街142号时,查普曼、妻子和情人的三角关系本来就剑拔弩张,她和这位出版商的亲密让事情更复杂了。查普曼的妻子与情人形成了短暂的联盟,将玛丽安扫地出门。经历了这令人崩溃的开头,她又被说服回到查普曼家,以他的朋友和同事自居,因为他需要她的编辑才能。他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新生活的大门,恰好进入伦敦文坛的中心。
在《威斯敏斯特评论》,她委托作家撰稿,她编辑作品,还写了大量新书书评,涵盖哲学、科学、历史、政治、小说和诗歌。很快她就成了这份期刊的实际运营者,维持着期刊知名供稿人稿件的高质量,也确保查普曼本人不降低刊物标准。她每天都长时间工作,大多数时候不取分文报酬,也不署名——那时候文章和书评都是匿名刊发。和她一起寄居在查普曼家的年轻同事威廉·黑尔·怀特十分崇拜她,后来他回忆她校对期刊的那些夜晚,说:“在142号宅邸后面一个阴暗的房间里,玛丽安头发垂肩,让安乐椅半对着炉火,脚搭在椅子扶手上。”44她与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思想家交谈和通信,并且毫无惧色。
玛丽安很快就从与查普曼短暂的爱情纠葛中抽离出来,但是赫伯特·斯宾塞,一位才华横溢的哲学家、《经济学人》杂志的编辑,有着令人向往的未婚身份,却带给了玛丽安刻骨铭心的伤痕。45好几个月,他俩形影不离地去听音乐会,看戏,欣赏歌剧。1852年春天,他在给她的来信中小心翼翼地解释,他想止步于友情,而玛丽安也同样谨慎地回答,她不会常常想象“人们会爱上我”。她读过帕斯卡尔的话“心有其理”[6],46但并不容易自知心中的逻辑,尽管她言语上辩驳,但对爱情的希望依然执拗地生长。
那个夏天,在不断累积的焦虑中,她写给斯宾塞一封激情洋溢的信47,承认“可怜的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我想知道,”她写道,“你能否向我保证不会抛弃我,你会尽可能和我在一起,与我分享你的思想和情感。”如果成真,她将会“永远快乐”,并会“很容易满足”。这些承诺太鲁莽了,但是她不顾一切。“那些最了解我的人,”她告诉斯宾塞,“总是说,如果我深深爱上一个人,我会将全部生命投向那份情感,我觉得他们所言极是。”她并不求与他步入婚姻殿堂,甚至不期望与他共浴爱河,但她最终表明了心迹:“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会死去,而在此之前,只要与你相伴,我就能鼓足勇气工作,并使生命富有价值。”
她相信自己的学识和创作力依赖这一关系。然而,她的依赖中有力量甚至还有骄傲。“我想没有女人写过这样的信,但我并不觉得羞耻。”她大声宣告,仿佛在奋不顾身的痴情里感受到一颗心的美丽——它敢于敞开心扉、袒露真情。但这并非斯宾塞要寻找的美丽。尽管觉得这一处境“痛苦”,他还是继续按她的要求见面。尽管对玛丽安“没有爱慕之情”,他依然“暗示结婚的可能”48,而“她立即看出来,这将导致不幸”。也许是为了给感情降温,斯宾塞在去找玛丽安时,开始带上他的朋友乔治·刘易斯。49
在见到刘易斯之前,她最早于1851年的夏天,在皮卡迪利广场的小书店里得知他的大名。他已经在伦敦居住了20年,在文学界大名鼎鼎,是位才华横溢且多产的作家。他出版了一本关于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的四卷本《哲学的传记史》,还发表了大量关于歌德、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的书评以及文章。1850年,刘易斯与桑顿·亨特共同创刊了激进的周报《领导者》。这位亨特是雪莱[7]的朋友利·亨特的长子,那时他还是刘易斯妻子的情人。刘易斯还是位剧作家和业余演员,以“维维安”的假名为《领导者》专栏撰写文章。维维安是个单身汉、戏剧评论家,还是个花花公子。他“每天忙得团团转”,用他的话说,就是“公务繁忙,又爱好社交”。50
刘易斯雄心勃勃,又很务实,会无畏地争取自己向往的一切。他是个私生子,没见过父亲,却闯出了一片天地。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家总是搬家,在泽西、布列塔尼和伦敦都居住过,他自己换了好几个学校。他没有上大学,而是自学利·亨特和托马斯·卡莱尔的著作,卡莱尔称他为“最爱写日记的人”51。刘易斯与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威廉·萨克雷和查尔斯·狄更斯交友。他法语流利,在法国居住期间遇到了哲学家维克多·库辛和奥古斯特·孔德,以及臭名昭著的易装小说家乔治·桑。刘易斯精力充沛、聪明睿智、坚韧不拔,不喜欢疑神疑鬼和拐弯抹角,他的个性渗入了他的文风。简·卡莱尔觉得他“是世上最有趣的一个小个子”,满肚子“名人故事”52。这些优点,完全让人们忽视了他“外形的丑陋”,他成了伦敦波希米亚文艺圈最受欢迎的人。刘易斯身材矮小瘦弱,“胡子拉碴,有些邋遢”,脸上“有天花留下的小坑”,眼神“活泼而大胆”。他“总是鼓吹自由性爱[8]的思想——就是那种‘我们可以各自随心所欲’的道德”,53而且伦敦也风言:“他的确放任自己的欲望。”刘易斯有种不修边幅的魅力,过去经历可疑,文坛关系多,想法颇为大胆,有种不雅的魔力。
当玛丽安和刘易斯的友情萌芽时,两人都处于困境中。她正因斯宾塞而心碎,而刘易斯健康欠佳,情绪低落,后来他描述当时正是“生命中最阴郁、最虚弱的时期”54。刘易斯的妻子阿格尼丝正在哺育她为桑顿·亨特生的第二个孩子;1853年,阿格尼丝已经生了婚外情的第三个孩子,刘易斯从家里搬了出去。他对赫伯特·斯宾塞尤为感激:“就是通过他,我开始了解玛丽安,了解了她便爱上了她,从此以后,我的生命便有如新生。”55
1852年底,“刘易斯先生”频繁地出现在玛丽安写给考文垂友人的信中。56她描述说这位新朋友“友善而体贴”,是“一个戴着轻浮面具却有情有义的男子”。她高兴地抱怨他的来访使她工作时分心。他生病时,她替他写评论。“我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刘易斯”,而她也喜欢上了自己在他面前呈现的样子:可爱、迷人、被需要,那种可以改变男人一生的女人。“爱就这样降临了。”571853年春天,刘易斯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那时,二人已然出双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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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没法改变已婚身份,刘易斯似乎是她的完美伴侣。像斯宾塞一样,他没有宗教信仰;像查普曼一样,他与新思想为伍;像莎拉·亨内尔一样,他理解她的抱负,并鼓励她的追求。他还像玛丽安一样卓越,堪称“奇迹”,正如同他们的一位共同朋友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善良、和蔼、坦率的人,既多才多艺,又成就非凡。”58他和她的学术品位一致,也拼命工作,同样雄心勃勃。她忧郁而认真,他欢快而无所顾忌;她的成长扎根于沃里克乡野,他的青年时代漫游于城市。二人都有浓烈的浪漫情愫,只不过她崇拜的是威廉·华兹华斯,而刘易斯在精神上敬畏自然和艺术,所以追随珀西·比希·雪莱那种无神论福音——崇尚自由言论和自由性爱,有着激进的政治主张。
刘易斯还满足了她的渴望,这在她去往德国途中所写的书虫教授讽刺中可以看出。刘易斯已经多次前往欧陆,他们此行去拉巴色库尔,是为他已写了一半的关于歌德的传记搜集资料。她的这位旅伴风趣幽默,是个社交达人,又满怀探索精神、机敏睿智,他比查普曼和斯宾塞更可能成为玛丽安的终身伴侣,这个机会被查普曼和斯宾塞放弃了——与其说是她那些没有成功的爱情,倒不如说是她与莎拉·亨内尔的友谊,预示了她与刘易斯的长相厮守59,让她品味到共同奋斗、两情相悦的滋味。
玛丽安单身的时间并不长,但形单影只的那几年,使她内心比大多数女子得到了在婚前更为丰富的体验。三年后,她开始写小说,回想作为一个没有明确工作的单身女子的那些日子,为她完成伟大作品铺平了道路。再一次,亲密的伴侣关系与思想生活融为一体,这正是她向往的一种实现:“我很高兴,生活给了我们至高的赐福,一个人天性中完美的爱与同情,激发了我的爱与同情,才有了健康的生活。我感到过去几年挨过的痛苦,也许正使我准备好,将来在有生之年完成特殊的作品。”60那几年很困难,但是她“雄心勃勃、不安分的精神”,使她极为成功地找到了新生活,开阔了视野,并寻觅到更为肥沃的土壤。正是这种精神,一直激励她前行,从玛利亚·刘易斯到莎拉·亨内尔,从斯宾塞到刘易斯;从考文垂到伦敦,再到欧陆。
在婚礼的那一天,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抛下了过去的自我,也离开了塑造自我的那个家。在婚后30年里,长期受苦的简·卡莱尔警告一位年轻的新娘,结婚就是“纵身跃入无限的空间”61。在圣凯瑟琳码头,玛丽安·埃文斯告别了那个被囿于格里夫宅的女孩,考文垂满腔抱负的作家和哲学家,《威斯敏斯特评论》那个自信却无报酬的编辑。当她返回英国时,这些“影子自我”还会在那里等她,在她的作品中寻求救赎和变形。但是她哥哥艾萨克、她姐姐克里茜,或者卡拉·布雷和莎拉·亨内尔——两位和她形同姐妹与替身伴侣的女子,这些人将能否接受她还不可知,因为他们仍不知道她与刘易斯私奔的消息。
几年前,当她想象着披上一件华丽的婚纱,嫁给一个可鄙的学者“带她离开英国”,她让莎拉做她的伴娘。如今她却完全瞒着莎拉。莎拉所掌握的关于玛丽安的未来,只是一封信中隐约提到的“拉巴色库尔”,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写给她、卡拉和查尔斯:“亲爱的三位挚友,我的时间只够和你们道别,愿上帝保佑你们。存局待领。接下来的六周,我要去魏玛,然后是柏林。”62
[1]安特卫普(Antwerp),比利时最大海港,在斯凯尔特河下游,从16世纪起就成为欧洲繁荣的商业港口城市。
[2]跨过卢比孔河(Crossing the Rubicon),是指当年恺撒率大军决然跨过卢比孔河,向庞培和元老会宣战,引发了罗马内战。后来此典故被引申为“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意思。
[3]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19世纪法国小说家、剧作家、文学评论家、报纸撰稿人。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她特立独行的爱情生活、男性着装和男性化笔名在当时引起很多争议。
[4]《多比书》(Book of Tobit),《圣经·旧约》次经中的一本。
[5]狂欢节(Saturnalia),原指古罗马节日农神节,从12月17日开始共持续7天,人们在此期间纵情狂欢。
[6]原文引用的格言完整版是Le cœur a ses raisons que la raison ignore,意为“心有其理,而不自知”。
[7]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哲学家。其代表作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西风颂》等。
[8]自由性爱(free love),指不受婚姻和法律约束,无须对单一伴侣保持忠诚的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