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智慧:季羡林的110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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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谊中学

1923年至1926年,季羡林在济南正谊中学读初中。严格地说,是从初一下学期读到高一上学期。这是他生命历程中重要的三年。那时候在济南,正谊中学算不上好学校,绰号“破正谊”,和“烂育英”齐名,大概只能算是个二三流的学校吧。

正谊中学坐落在济南大明湖南岸阎公祠即阎敬铭的纪念祠堂内。阎敬铭(1817—1892),陕西大荔人,晚清名臣,曾署理山东盐运使、山东巡抚,办过许多有利民生的好事。1867年阎敬铭离职后,山东百姓在大明湖南岸为他建祠堂。1913年,山东教育家鞠思敏、王祝晨等在此创办私立正谊中学。校名取自董仲舒的名句“正其谊而不谋其利”。校内景色非常美,特别是北半部靠近原阎公祠的那一部分,绿杨撑天,碧水流地,一条清溪从西向东流,尾部有假山一座,小溪穿山而过。登上阎公祠的大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向北望,大明湖碧波潋滟,水光接天,夏天则是芦苇丛生,荷香十里,绿叶千顷。

正谊中学创办人和校长是鞠思敏先生。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季羡林十二岁到正谊中学上学,鞠先生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季羡林每次见到他,就油然生出敬仰之情。他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也是布做的。机器织的袜子,当时叫作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脚上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办公。在军阀统治下,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要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和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十分沉重。然而,他极关心青年学生的成长,特别在道德方面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集合在操场上。鞠先生站在台阶上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与同学和睦相处……他俨然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当时没有扩音器,他的嗓门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但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经年累月,学生们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刚进正谊中学的时候,季羡林同在小学时一样,并不喜欢念书,每次考试好了可以考到甲等三四名,坏了就是乙等前几名,但在班上还算是高才生。他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贪玩惯了,主要兴趣在大楼后的大明湖。每到夏天,湖边长满了芦苇,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它们都是水族中的笨家伙。季羡林从家里拿一根针,把针尖砸弯,拴上一条绳,顺手拔一根苇子,当成钓竿。他又抓一只苍蝇,穿在针尖上,把钓竿伸向端坐在荷叶上的蛤蟆,抖上两抖,它就一跃而起,想捕捉苍蝇,却被针尖钩住,捉上岸来。但是季羡林并不伤害它,又把它放回水中。最笨的就是那种长着一对长夹的虾,对付它们不费吹灰之力,他顺手拔一根苇子,看到虾就往水里一伸,它便用长夹夹住苇秆,死不放松,于是便被拖出水来。季羡林也把它放回水中,他只是为了戏耍,消磨时间。每天上午上完课,匆匆在小吃摊子上买点儿东西吃,他就来到大明湖边,一直玩到下午上课。

季羡林上初中的时候,有位徐金台老师,是正谊中学的资深教员,很受师生的尊敬。徐老师古文很棒,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要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叔父听说了这件事很高兴,立即让季羡林报了名。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在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是《左传》《史记》《战国策》一类的古籍。叔父对季羡林学习古文非常重视,他还曾心血来潮,亲自选编并用毛笔正楷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然后又亲自给他讲解。选文中都是程朱理学文章,唐宋八大家的一篇也没有。季羡林并不喜欢这类文章,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好在叔父只讲过几次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徐老师采用“开小灶”式的古文学习方法,让季羡林受益匪浅,为他后来在高中研读古文打下了基础。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季羡林的玩心也逐渐淡化,学习的兴趣逐渐增强。读高一的时候,有两位老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是教国文的杜老师,绰号“杜大肚子”,另一位是教英文的郑又桥老师。

杜老师是饱学之士,熟读经书,精通古文,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听说前清时还有过什么功名。可惜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毕生浮沉于小学教员与中学教员之间。季羡林1923年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级下学期,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只用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中学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他的,时间是1926年,季羡林十五岁。杜老师出了一个描绘风景抒发感情的作文题目,季羡林突发奇想,写了一篇带有骈体文味道的作文。那时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没有写白话文的。季羡林第一次尝试写骈体文,当然期待老师的评判。作文簿发下来,他看到杜老师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于又重新写了一篇文章,批语是:“要做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话正中要害。季羡林读过不少古文,骈体文却只读过几篇,仅仅凭着自己脑子里记的那几篇古文和有限的几篇骈文就想写“花样文章”,怎能办得到呢?看了杜老师批改的作文,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杜老师已年届花甲,竟不嫌麻烦这样修改自己的文章,批语一语中的,他怎能不高兴呢?惭愧的是自己根底太浅,学养不够。从此,他学习更加刻苦。季羡林当年学习的一些古文名篇,到老年还能流利背诵,许多典故,写文章时信手拈来,自然贴切,恰到好处,这都是中学时打下的基础。

郑又桥老师是南方人,英文非常好,专教高年级。当时高一正是正谊中学的最高年级,用的英文课本是现成的《天方夜谭》《泰西五十轶事》,语法书是《纳氏文法》(Nesfield Grammar)。郑老师教书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批改作文上。季羡林清楚地记得,他的英语作文郑老师一字不改,而是根据原意另写一篇,这种做法是相当高明的。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学生作文使用的思维工具当然是母语,就是汉语,而根据汉语思维写成英文,难免受汉语的制约,结果就是中国式的英文。这种中国式的英文,所谓chinglish(中国式英语),一直到今天还是英语初学者的普遍毛病。季羡林虽然在尚实英文学社补习过英文,英文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但这类毛病也在所难免。郑老师另写的是地道的英文,是多年学养修炼而成的,并非每个人都能企及。季羡林拿自己的作文和郑先生的改作细心对比,悟到了许多东西,简直可以说是心扉洞开,获益匪浅。季羡林就是从郑老师那里得到了一把金钥匙,学到了地道的英文。

那时,季羡林每天要穿过整个济南城,才能到大明湖畔的学校,中午不能回家。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顿最简单的午饭也需要三个铜圆,婶母却每天只给两个铜圆。他花一个铜圆买一块锅饼,另一个铜圆买一碗豆腐脑或一碗丸子汤,站在校门外的担子旁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当他再看到路旁小铺里卖的一个铜圆一碟的小葱拌豆腐时,就只有咽口水的份儿了。济南有一种小吃,叫作“油旋”,季羡林十分喜欢,但只有他考了好成绩,叔父高兴了才会赏他一两个铜圆开开斋。至于饭馆里的炒菜,他连想都不敢想。有一次学校开庆祝会,季羡林和几个同学帮助布置会场,每人获得一张奖励午餐券,可以到附近小饭馆吃一顿。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季羡林终于可以进去,于是饱餐一顿,撑得连晚饭都没吃。